高更比德布西大十多歲,兩人雖於一八九○年代曾在馬拉美家中的象徵派聚會中曾碰面,稍後由於高更的「出走」南太平洋,使得兩位大師彼此之間的交流與互動成為不可能,但兩人在「世紀末」相同的文化背景下,各自研創出來的繪畫與音樂格調,無疑是相當類似的。在這兩位大師所處的時代,並不是繪畫影響音樂創作,而是音樂影響繪畫創作;無論是塞尚、高更、秀拉的畫作,或是馬拉美的詩,都嚮往、憧憬著一種難以言喻、神秘而抽象的音樂性。
高更—永遠的他鄉
即日起~2011/2/20 台北市立美術館
INFO 02-25957656
「高更—永遠的他鄉」特展目前正在台北市立美術館舉行。這位「後印象主義」畫家,終身嘗試擺脫平凡的現實,前往遙遠的天涯海角去追尋人間天堂般的幻境。高更如何在他的畫作中經營音樂般的效果,藉著「音樂性」構築出一幅幅超凡脫俗的意象?
音樂愛好者高更
在《大提琴家許尼克路德》一畫中,高更畫筆下的一位好友許尼克路德(U. Schneklud),是旅居巴黎的一位瑞典大提琴家,他在高更結束第一次大溪地之旅,暫居巴黎的一八九三至九四年間,經常出入高更位於蒙帕納斯區(Montparnasse)的畫室。在當時留下的一張照片中,他與彈吉他的高更合奏。高更不只是業餘音樂演奏者,還經常到音樂廳、歌劇院聽音樂。他後來遠離巴黎,先後到布列塔尼半島、南太平洋諸島作畫時,也時常在寄給親友的畫信中談論音樂與美術的關係。
除了吉他之外,高更還演奏曼陀林、手風琴與簧風琴。高更特別迷戀的作曲家是華格納。華格納的音樂逐漸於一八八○年代以後在巴黎形成風潮之際,正好是高更離開銀行職位、專心作畫的時候。在寫給他的一位繪畫同伴修芬尼克(E. Schuffenecker)的信中,高更宣稱:「我們孤獨地乘在幽靈船上航行」。「幽靈船」指的是華格納《飛行的荷蘭人》中的鬼船。高更在布列塔尼半島的小漁村普爾度(Pouldu)居留期間,曾要求他的同伴謝魯吉耶(P.Sérusier)將華格納某些精簡的話語書寫在客棧的牆壁上,勉勵所有同伴們學習華格納的創新精神。
繪畫中的音樂性
高更在布列塔尼的阿凡喬小鎮(Pont-Aven)作畫時,表明了他的創作理念:「⋯不要太忠實地呈現大自然—— 藝術的本質是抽象的—— 從自然汲取藝術的本質,在大自然之前做夢⋯⋯」。高更從布列塔尼回到巴黎,直到出發前往大溪地之前的短暫期間(1890-91),正好是象徵派文學的成員們開始在馬拉美(S. Mallarmé)家中聚會的年代,高更與音樂家德布西都曾參與過這個「周二聚會」,他們對下列這段馬拉美的名言應具同感:「直接道出事物的名稱,已消滅了大部分的詩興,因為詩意是讓人們慢慢揣摩出來的:暗示出詩意,就像夢幻一般。這種神秘性的經營就是象徵的用意⋯⋯」。就這樣,高更逐漸在一八八○年代之後,不再忠實地描繪眼睛所見到的現實世界,而擺脫了先前的印象主義,迎向了新興起的象徵主義思潮。
象徵主義就像華格納的思想一般,兩者都強調所有藝術創作都要向音樂學習,「音樂性」應是藝術創作的最高理想,只因為音樂是最夢幻、神秘、抽象的。高更在一九○二年的一篇文章中,向他的繪畫夥伴們強調音樂性的重要:「⋯邦納爾(Bonnard)、維伊亞爾(Vuillard)、謝魯吉耶(Sérusier),你們這些畫家也應該是音樂家,你們該相信繪畫已進入了音樂的時代。且以塞尚(P. Cézanne)為例,他就像是音樂家法蘭克(C. Franck)的學生一般,因為他的畫作就像法蘭克的管風琴音樂,呈現出多重複音果般的形式」。
「隔色主義」—— 音樂般的線條與色彩
在擺脫印象主義的寫實精神之後, 高更專注於線條、形式、色彩有如音樂效果般的經營, 稱之為「隔色主義」(cloisonnisme)。該詞出自中國的一種民藝品「景泰藍」,法國人稱之為“cloisonné”。景泰藍或稱「掐絲琺瑯」,那是由銅線區隔開的琺瑯色塊,兼具銅線的線條與琺瑯的色澤之美。高更的畫作中,經常將一塊塊平塗的色面藉由線條、輪廓分隔開來,諸如《大提琴家許尼克路德》中大提琴的輪廓圈住了橙紅色面,並與大提琴家衣服的紫藍色面區隔開來;或像《三個大溪地人》裡頭,大溪地人頭髮、皮膚、衣服、花果及背景上的種種分隔開來的色塊。這些強烈對比的色塊,用色的大膽將影響到稍後的馬諦斯(H. Mattisse)及其他的「野獸派」畫家們。分隔這些平淡色塊的線條、輪廓,尤其讓高更與印象派的筆法大異其趣—— 印象派繪畫是輪廓模糊的,也見不到平塗的色塊。
「綜合主義」—— 裝飾性與抽象性
高更的所謂「綜合主義」(synthétisme)是藉由上述的線條、色塊的經營,將描繪的對象(人物或景象),略去印象派的寫實細節,而凸顯出抽象式的、純粹的、裝飾性的,有如音樂般的美感。「綜合手法」的巧妙應用,讓高更的畫超凡脫俗,擺脫現實世界的零散瑣碎,平凡無奇,使畫面暗示著難以言喻的神秘詩意,並留給觀眾許多想像的空間。
巴黎《華格納雜誌》的主編迪賈丹(E. Dujardin)在推動華格納音樂之後,也大肆頌讚高更,他稱高更一夥人的創作為「裝飾性的繪畫」(peinture décorative)—— 畫面簡化成單純的形式、組構、線條與色彩,讓觀者有如在聽一首純音樂一般。高更裝飾性的繪畫也像東方的藝術品或西方中古世紀的手工藝品般,諸如景泰藍、漆畫、浮世繪、珠寶裝飾、彩繪玻璃等,洋溢著一種圖案式的、靜態的、安詳的美感—— 高更雖受到華格納藝術觀念的影響,卻擺脫了華格納音樂中固有的動態與戲劇性。高更式的線條宛如德布西的旋律般,是種蜿蜒曲折、失重縹緲的線條。高更的平塗的色塊,不是單一顏色的平塗,它們是具有細微漸層的色調變化的效果(nuance);高更甚少像印象派畫家般地應用純色,而是應用精緻的調色,也就是所謂的「中間色調」(demi-teinte);無論是漸層或中間色調的效果,都令人聯想到德布西細緻微妙、委婉含蓄的和聲變化與管弦樂調色。
「牧神的午後」的詩、畫、樂
此次北美館高更特展中,有一項作品擺在不是很顯眼的位置,它的標題卻可能讓愛樂者睜大眼睛 ——《牧神的午後》。那是高更根據馬拉美的同名原詩,於一八九三年左右在大溪地以木頭雕成,回巴黎之後獻給馬拉美的。木雕的原作現藏於法國維連納(Vulaines-sur-Seine)馬拉美博物館,此次展出的銅製品,是根據原作於一九六○年鑄成的。
馬拉美稱《牧神的午後》為「田園詩」(pastorale),那是古希臘、古羅馬時期描繪寧靜鄉間牧羊人的生活與愛情的詩歌。馬拉美的原詩藉著牧神的獨白,渲染出古希臘有如人間天堂般的阿卡迪亞(Arcadia)地區幽邈澄澈的意境,並表達出愛上山林水澤仙女(nymphe)的牧神慾望的起伏,心理的變化。高更的這項木雕,卻將原詩的意境充分的「大溪地」化了:作品雕成男性陽具狀,象徵著情慾;整個木雕主要由三個版面環繞而成,暗示著原詩三段情境的演變:情慾的滋生,夢幻的醞釀;掙扎與驚悚;悵然消逝的夢幻。德布西在一八九四年譜成的《牧神的午後前奏曲》也遵循著原詩的三大段落,但德布西的音樂較委婉含蓄,高更的雕塑較野性、原始。
高更(1848-1903)比德布西(1862-1918)大十多歲,兩人雖於一八九○年代曾在馬拉美家中的象徵派聚會中曾碰面,稍後由於高更的「出走」南太平洋,使得兩位大師彼此之間的交流與互動成為不可能,這是頗令人惋惜的。無論如何,兩人在「世紀末」相同的文化背景下,各自研創出來的繪畫與音樂格調,無疑是相當類似的。在先前,高更經常被一般人歸類為印象派畫家,近年來,這個錯誤的成見已逐漸得到修正,就像以前一般人都稱德布西為「印象派音樂家」一般。人們經常受成見左右,認為德布西獨特的音樂語法是受到印象派繪畫影響而形成的,然而實際的情況卻是倒轉過來—— 在這兩位大師所處的時代,並不是繪畫影響音樂創作,而是音樂影響繪畫創作;無論是塞尚、高更、秀拉(G. Seurat)的畫作,或是馬拉美的詩,都嚮往、憧憬著一種難以言喻、神祕而抽象的音樂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