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格門儂家族的故事,是唯一希臘悲劇三雄——荷馬、埃斯庫羅斯與索福克里斯都寫過的題材,其間戲劇性與人性糾葛之強烈,可想而知。而這次的歌劇女主角伊烈翠(一譯艾蕾克特拉),是阿格門儂的次女,身負殺父深仇,一路從希臘悲劇到近代歌劇,都是劇作家著力描繪的悲情女角,以「烈女」與「瘋女」交織的形象,深入人心。
編按:本文內之人物角色譯名與節目演出資訊內容不同,因作者堅持文中翻譯較為妥善而保留。
古希臘的敘事文學有兩大聯套,一個是伊底帕斯聯套,另一個是特洛伊聯套,分別以北希臘重鎮底比斯的伊底帕斯家族和南希臘邁錫尼文明的強權阿格門儂(Agamemnon)家族為中心。本人譯注、書林出版的希臘悲劇《索福克里斯全集》上冊《伊底帕斯三部曲》和下冊《特洛伊四部曲》即是分屬這兩大聯套,下冊所錄《伊烈翠》則是鋪陳阿格門儂的女兒伊烈翠(Elektra)矢志報父仇的故事,也是霍夫曼斯塔和史特勞斯合作的歌劇《伊烈翠》之所本。
希臘悲劇三雄都寫過的悲劇家族
阿格門儂家族的故事,是唯一希臘悲劇三雄(編按:荷馬、埃斯庫羅斯與索福克里斯)都寫過的題材。特洛伊戰爭結束後,希臘聯軍凱旋榮歸,身為聯軍統帥的阿格門儂卻被髮妻克萊婷(Klytämnestra)和情夫埃紀斯(Ägisth)聯手殺害,由此引出西洋文學最早的王子復仇記。這個故事,文獻記錄最早見於《奧德賽》,但是荷馬數度提到埃紀斯和克萊婷的姦情與弒君殺夫,以及流亡異鄉的獨生子奧瑞斯(Orest)返國復仇,卻是為了對比珮涅洛珮(Penelope,奧德修斯之妻)活寡廿年的婦德,同時襯托奧德修斯(Odysseus)復仇之舉。《伊里亞德》第九卷寫阿格門儂為了說服阿基里斯(Achilles)重返戰場,具體提到自己有三個女兒任阿基里斯挑,還說出名字,卻沒有伊烈翠。
悲劇出現奧瑞斯的姊姊伊烈翠,這是公元前七、六世紀的詩人提供的。公元前四五八年,埃斯庫羅斯(Aeschylus)推出三聯劇《奧瑞斯泰亞》,其中第二齣《奠酒人》寫王子復仇,伊烈翠擔任敲邊鼓的角色。奧瑞斯從小寄養在外地,成年後在阿波羅威逼下返鄉復仇,正巧伊烈翠奉母命帶領侍女到阿格門儂墳上奠酒安魂,因為克萊婷夢見自己生下一條蛇,還親自哺乳,可是這條蛇吸出來的乳汁帶有血塊。姊弟相認之後,奧瑞斯冒充外地人帶來奧瑞斯的死訊,混進王宮,完成使命。奧瑞斯固然報了父仇,卻受到復仇女神(職司維繫母系社會的天道倫常,用現代措詞則是受到良心譴責)追殺,逃到雅典求助。雅典娜為一勞永逸解決部落時代的正義觀在城邦社會的困境,創設法庭審理命案,從此奠定司法審判的正義觀。
烈女出線,從配角躍升主角
埃斯庫羅斯的《奠酒人》把阿格門儂家族前後三代的兩性糾葛投影在人神兩界無一倖免的性別大會戰這個背景(見本人譯注,秀威出版的《奧瑞斯泰亞》,p.14-22),索福克里斯的《伊烈翠》則另起爐灶,把統治王朝的命運聚焦於伊烈翠的親情衝突,包括母女和姊妹,進而透過這雙重親情呈現當事人的強迫型性格如何影響自己的命運。這和公元前五世紀雅典的歷史現實息息相關。雅典的悲劇興盛和民主改革同步發生。改革的結果,城邦與集體公民受到普遍的重視,傳統世家首當其衝,只有貴族才會講究的家族血緣的價值觀面臨威脅。民主是人為的政治秩序;雅典人愈來愈瞭解到創造命運的力量掌握在自己的手中,開始質疑眾神對人類生活的影響。這正是索福克里斯的悲劇一再出現的主題:以家庭為中心的傳統價值觀和城邦公民的現實利益兩者發生衝突。這一系列作品當中,唯一可以和伊底帕斯(Oedipus)的女兒安蒂岡妮(Antigone)相提並論的烈女就是伊烈翠。
在索福克里斯筆下,伊烈翠從陪襯的角色躍為主角。父親去世將近廿年,她哀慟如一日,以這份愛滋養她對母親的恨,以及對家世的榮譽感與忠誠心。為了強調社區意識,索福克里斯把歌隊改由邁錫尼的已婚婦女組成。婚變事故發生時,伊烈翠把猶在襁褓中的弟弟偷偷送到佛基斯,因此飽受虐待。姦夫淫婦還未雨綢繆,剝奪伊烈翠「女大當嫁」的權利,以防血債血還的報應。親子衝突從母子(反映在克萊婷的惡夢)轉為母女,另外增加妹妹柯茹瑣(Chrysothemis)以供對比伊烈翠的女人身分認同,伊烈翠的恨母情結一躍而為重要母題。伊烈翠因經年累月滋養恨意而成為復仇意志的化身,仇恨的根源主要在於她嫉妒克萊婷享有充分的性自由。憑憎恨滋養復仇心,畢竟止於意念,儘可說得大義凜然,一旦要化為具體的行動,她的決心終於面臨嚴酷的考驗,導致精神崩潰,眼前出現幻象。她雖然在劇終前重拾復仇的意志,順利誘引埃紀斯成為奧瑞斯的刀下亡魂,畢竟只是流露「我有敵人故我在」的生存功夫。
歌劇改編,女主角成為世紀末「新婦女」
過去的經驗可能激發對未來的想像,也可能埋葬對未來的期望。索福克里斯關注過去如何形塑當下的情境,讓我們看到伊烈翠耽溺在陰魂不散的記憶中。前輩詩人的心理透視吸引了十九世紀末的劇作家霍夫曼斯塔,他要藉用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賦給伊烈翠現代的造形,因此著手改編(獨幕劇1903,歌劇1907),使用聳動的意象呈現克萊婷和伊烈翠的精神失調與強迫觀念,劇力千鈞把劇情推向劇烈的結局。按當時歐洲的文化氛圍,精神分析對於歇斯底里病患的「淨化」治療被視同悲劇的淨化作用,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有推波助瀾之功。霍夫曼斯塔的改編呼應那樣的趨勢,以「歇斯底里」形容挑戰現狀的女人,充分反映他本人對於反文化行為的女人心存焦慮的態度。為了使劇情現代化,霍夫曼斯塔徹底揚棄歌隊。他改編的重點是簡化劇情,把劇場元素濃縮在反常性格的特質:伊烈翠不只是強迫觀念的受害人,更是有膽識又有見識的歇斯底里症患者,簡直就是父權社會在十九世紀末歐洲所見「新婦女」的化身。
霍夫曼斯塔站在悲劇三雄的肩膀上推陳出新。伊烈翠對獸性獸行恨之入骨卻體現獸性獸行,率性直腸子卻在引埃紀斯入宮時展現虛實莫辨的柔軟身段,十足是有其母必有其女。霍夫曼斯塔對於主題意象的經營,更是埃斯庫羅斯的嫡傳,包括伊烈翠第一段唱詞強調的鮮血意象、母女對手戲提到的捕獵意象和貫串全劇的光影意象。至於在寫實的基礎上呈現尋常人的心理,又在心理洞察的基礎上極力鋪陳激烈的情感與暴力,則是承襲尤瑞匹底斯(Euripides)同名悲劇的格調。
生死交錯,陰暗與燦爛交織而成的生命景象
霍夫曼斯塔的舞台景觀最醒目的特色或許是生命與死亡交織而成的光影意象:死去的人雖死猶生,活著的人卻雖生猶死。伊烈翠的生命景象是親情、謀殺、復仇、家世忠誠交織而成,無一不是血緣因素,刀光血影充斥舞台。舞台的光影意象包括視覺元素(伊烈翠幽居在內院中庭一個角落,火炬穿梭,王后身上掛滿珠寶和護身符)和時間元素(廿年的記憶和黃昏的背景),光影錯落反映焦點人物希望與失望糾纏不清的心理特色。被禁錮在記憶中不能自拔,伊烈翠成為家庭的外人和社會的邊緣人。柯茹瑣卻要離開王宮,要結婚生子尋求她身為女人該有的歸宿,這樣就可以徹底擺脫記憶的陰魂。王后長期藉鋪張的儀式和祭典壓抑罪惡感,仰賴身上的珠光寶氣和符籙咒印驅邪除煞,卻向索命煞星伊列翠尋求解除惡夢的方法。此一景象在劇終前的死亡之舞臻於高潮,光影意象爆發成璀璨的煙火。仇人既除,伊烈翠狂喜瘋舞直到倒地不起。她生存的理由消失了,人生失去目標,因此一般解釋為死亡,其實霍夫曼斯塔的舞台說明只是「僵直躺在地上」。這時候,根據霍夫曼斯塔寫給史特勞斯的信函所述,奧瑞斯正被復仇女神追殺。此情此景遙遙呼應開場戲僕人唱詞出現的老鷹和屍體意象。
閱讀索福克里斯的悲劇原作,難免興起一個疑問:像伊烈翠這樣的人格特質,既已衝刺到終點,下一步在哪裡?霍夫曼斯塔提出了他的答案:那是黑夜與光明、陰暗與燦爛交織而成的生命景象,旁觀的人只能瞠目結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