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提夫.萊許,極簡音樂的先驅之一,作品數十年來在世界各地百演不輟。大師不僅擁有廣大數量的樂迷,在音樂史上也是極為重要的人物,對近代音樂界及年輕作曲家影響至為深遠。
在與大師的訪談過程中,透過越洋電話傳來的,是中氣十足的聲音,以及自信爽朗的談吐。大師說話的風格,一如他的音樂:速度之快,抑揚頓挫卻總放在恰如其分的位置。談起自己的作品,便像個驕傲的父親般,如數家珍。
Q:您在許多文章及訪談中強調您音樂中關於脈動、調性及和聲之使用的重要性,而這些要素也使得您的音樂非常受到歡迎。您認為這些要素對人類的意義是什麼?
A:你說的是從葛利果聖歌到巴赫,到海頓、貝多芬、斯特拉溫斯基、巴爾托克以及我自己,也就是從時間之始到時間之末皆存在於音樂中的要素,所以……哈哈!
Q:所以您是說缺少這些要素的現代樂曲,是偏離常態的嗎?
A:我所指的是荀貝格、貝爾格、魏本、布列茲、史托克豪森等以創作無調性作品的人。他們當然是很好的作曲家,也是很嚴謹的藝術家,這點是被肯定的。只不過他們做的卻是「非常態」的事,因為他們的作品排除了調性和脈動性的節奏。
事實上我和我這一輩的其他人並沒有發起改革,我們只是恢復了常態。我和斯特拉溫斯基使用的,同樣還是脈動、調性及和聲的基本要素。可是這些重要的基本元素,卻在荀貝格之後的一段短暫時光之中被擱置了。然而我認為這些東西是不能被擱置的!你可以寫很不尋常的音樂,但那永遠只有為數很少的聽眾,而大部分的人會覺得那很難懂。
Q:您作曲上所使用的相位差(phasing)、卡農及音色變化讓您的音樂聽起來既有趣又錯綜複雜。還有那些不停重複的樂句單元本身也擁有非常迷人的旋律和精巧的節奏。您可以告訴我們您是如何寫出那些單元的嗎?
A:我想我在創作旋律性的材料時,非常信任我的直覺和耳朵。例如在寫《擊鼓》和《鋼琴相位》時,我會坐在鍵盤或鼓的前面然後開始即興,直到找到可以用的樂句。我也發現如果把那些樂句變成兩個聲部然後從不同的節奏位置上同時演奏,可以變成很好的卡農素材。所以這是個兩個條件的結合:(A)使用音樂直覺,以及(B)使用頭腦來設計對位。
Q:還有《不同的火車》,對我來說這首曲子有種魔力在裡面。另外《詩篇》也擁有很美的旋律。
A:《不同的火車》中最重要的東西是「話語」。第二樂章中的話語來自納粹大屠殺中倖存的猶太人,而第一樂章則是來自我年幼時的家庭女教師,以及一位當時在我所搭乘的火車上擔任搬運工的黑人。在一九三七到三九年,我這個住在美國的年幼猶太人,搭著火車往返我離婚的父母住處。而與我同齡卻不幸住在鹿特丹、布魯塞爾或布達佩斯的猶太人,則搭著納粹火車到波蘭毒氣室,最終被燒成灰燼。這些聲音的重要性便是顯示這兩種經驗之間的對比。如果不是上帝的慈悲,我會經歷他們的處境,你我就不會有今天的對話了。所以這是《不同的火車》中一個很強烈的情緒刺激。而最重要的一點是,這首曲子的旋律來自說話者話語的旋律。這就是為什麼,這首曲子可以具有一個強大的情感性內容。因為這是真實的人們談論著自己的人生。
《詩篇》就完全不同了。那是我為讚美詩中的文字創作旋律。數以百計的作曲家曾為讚美詩作曲,但我想要用它原來的語言,也就是希伯來文來作。我在哼著我選的其中一篇:「(唱)Hashamayim mesaprim kvod el」時,我腦中的耳朵也聽到「一二一二三、一二一二三」。那是我多年以前所聽到的巴爾托克的保加利亞音樂中的節拍更換。那不是我刻意尋找或計劃的,它只是就這麼發生了。那使得我在《詩篇》開始了一個全新的作曲技法,也就是不斷轉換節拍。我想這是我最好的作品之一,也是我開始進行一個新作曲技法的契機。
Q:您的一些作品,例如《出來》、《不同的火車》和《三個傳說》(註1),背後有些故事或概念我認為是很博愛的,或帶有人道主義色彩的。那是否也是您的音樂在整體上的一個哲學觀?
A:這個嘛,當我需要用文字時,我就用文字。至於器樂作品,你要問我它們要表達什麼意義,我會說它們的意義就是音樂!
Q:您是說這些器樂作品除了音樂之外沒有其他要表達的東西嗎?
A:我認為所有歷史上曾經被寫出的器樂表達的都是音樂!而,是的,你可以用任何你喜歡的方式來解讀任何音樂,但你會喜愛它的原因,是因為它在情感上打動了你。但是情感並不是一個特定的訊息!有的時候作曲家的確會寫音詩、標題音樂,但大部分的器樂曲,是表達音樂的音樂。若它不能在情感上令我們感動,不能夠抓住我們的心,那它就失敗了,而且會被遺忘。但若要明確地說:「你看,這是關於人生的哲理。」那不是我們真正要聽的東西。
Q:您認為身為一位作曲家,最令您感到值得的事是什麼?
A:我感到最值得的事,是年輕音樂家想要演奏我的音樂,而且觀眾想要聽。在這樣的情況下,音樂會活下來;反之,音樂就死了。
Q:今年是您的七十五歲生日,而您仍持續活躍地創作。您永遠有想法及活力寫新作品的訣竅是什麼呢?
A:天曉得!哈哈……
Q:(陪笑)呵呵……您可以多說一點嗎?
A:(語氣和緩)我是一個有宗教信仰的人,我也尊敬像佩爾特(Arvo Pärt,1935-)(註2)這樣有信仰的人。我們活在一個世俗的世界,藝術領域尤其如此。但若我們看看一些信奉宗教的作曲家的作品,我們很難定義他們是作曲家還是教徒。我想那是因為音樂一直以來都與宗教結合在一起。音樂與宗教的實踐曾經是相通的。音樂上的動念和宗教上的動念是相繫的。這是一件很美的事,是我們所有人擁有的一個遺產。
Q:您去年才剛發行了一張新CD,裡面有您最新的兩部作品。可以談談它們嗎?
A:當然。《雙六重奏》是我所寫過最好的作品之一。我受委託為Eighth Blackbird這個團體寫曲。他們的編制是長笛、豎笛、小提琴、大提琴、鋼琴、打擊各一。我向來需要用成對的樂器來演奏卡農,所以我請他們自己錄音,然後對著錄音演奏。結果它就像一個小型的管絃樂團,因為我們有木管、絃樂、鍵盤和打擊樂。對我來說,為從未寫過的編制作曲是很令人興奮的事情。有時候樂器編制就是靈感來源。
2x5也是一樣的。我一直對為電貝斯寫曲很有興趣。因為兩把電貝斯互相彈奏重複且相嵌的句子,效果非常好。然後我想,電貝斯加上鋼琴,就像個節奏聲部;鼓只偶爾以重音及色彩的方式出現;電吉他則是個旋律樂器。這是一首用搖滾樂器寫成的室內樂,但它並不是搖滾音樂。
這首曲子在演出時,有些演奏者同時是搖滾樂團的樂手,也是受過嚴謹學院訓練的音樂家。我們所活著的這個時代,年輕音樂家可以演奏任何他們喜愛的音樂種類。他們可以同時是古典音樂家和搖滾樂手。有何不可?我自己在隨貝里歐(Luciano Berio,1925-2003)(註3)學作曲時也曾參加爵士樂工作坊演約翰.柯川(John Coltrane,1926-1967)(註4)的曲子。柯川對我的影響和斯特拉溫斯基及巴爾托克一樣重大。我認為這是我們所生活的世界,而好音樂永遠反映它的時代,以及它的所在。
註:
- 此三首樂曲皆包含有人物的談話或談話片段。
- 愛沙尼亞人,極簡音樂作曲家,虔誠東正教徒。以獨有的“Tintinnabuli”(意謂「鐘鳴」,使用極為樸素的基本和弦與即為簡單的節奏製造鐘聲鳴響的效果)作曲技法聞名。
- 義大利人,現代音樂作曲家,以實驗性作品及電子音樂著稱。
- 美國人,爵士薩克斯風手及作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