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韌於一九六○年代的「極簡派」音樂,迄今仍風潮不歇,幾位具開創地位的作曲家如約翰.亞當斯、菲利普.格拉斯、史提夫.萊許、泰瑞.萊利等都已名列大師之林。他們都在同一個時代受到當時繪畫、藝術觀念的影響,甚至汲取東方音樂與地方民族音樂的精華,從而衍生出極簡派的音樂。但要說誰是「極簡派音樂之父」?也的確是很難回答的問題……
一般人對新音樂的印象常常是不和諧、聒噪、缺乏優美的旋律以提供聽者一種「記憶點」。這樣的說法雖然過於概括,但許多作品的確是建立在類似的聲響上,而且聽覺上也比傳統的古典音樂複雜,更不平易近人。那些作品似乎只適合給「懂」音樂的人聽,好像聆聽前總要痛苦地搞懂什麼是十二音技法、無調音樂等專業名詞才行。事實上欣賞音樂根本不用這麼累!物極必反,這種刻板印象的嚴肅音樂,剛好在一九六○年代提供了「極簡派」音樂(Minimal Music)的發展溫床!
「極簡派」和上面說到的專業名詞一樣,容易讓人覺得有距離感、有些學術性,不過極簡派的音樂通常相當自明,聽起來很單純而和諧,常用不斷反覆的簡單節奏或樂句讓音樂慢慢展開,讓聽者有一種像影片速度放慢、緩慢遨遊時空的感覺。少數作品則不太使用節奏,只用簡單幾個拉很長很長的音,靠些許音色變化等方式做出類似的效果。所以用「極簡」已經表明了這種風格在素材上的取捨,簡單地說,極簡派音樂是化繁為簡的觀念,也是對當時那種過於嚴肅、複雜的新音樂最大的回應。
跨領域的「極簡」風潮
六○年代左右是極簡派的開端,它一開始是屬於小眾文化,且不限制於音樂的領域,實際上也在建築和視覺藝術等領域裡醞釀。人類在不同的藝術領域裡發現了相同的idea並不奇怪,因觀念是一個整體影響,差別僅是用在哪個領域。在建築概念上,當時的前衛建築師從日本傳統的簡單設計中找尋靈感,大膽去除掉一切不必要的裝飾與設備,而成為建築上的極簡風格。
實際上,這種極簡的概念到現在廿一世紀也是到處可見,只是人們沒去注意到最源頭處,例如現在當紅的蘋果手機與他們的電腦產品也是衍生自相同的概念,從硬體造型到軟體操作都除去一切沒有必要的功能與裝飾物,變成簡潔又能直覺操作的流行電子商品。
極簡的概念也同樣在六○年代開始在音樂領域裡萌芽,但早期並沒有「極簡派音樂」這樣的名詞。歷史上多數藝術風格的發展在一開始時,常常都沒有特定名稱,而是在從事的人慢慢顯著、變多後才會有人給它冠上具體的名字。
作曲家兼作家麥可.尼曼(Michael Nyman)在一九六八年寫音樂評論時率先使用了「極簡主義」(minimalism)一詞,爾後包括他和一些人在不同場合上擴大定義了什麼才是極簡派的音樂,讓人們慢慢了解他們當時聽到的新音樂到底是什麼。極簡派音樂的先驅者大多是當時在美國西岸的作曲家,如約翰.亞當斯(John Adams)、菲利普.格拉斯(Philip Glass)、史提夫.萊許(Steve Reich)、泰瑞.萊利(Terry Riley)等。這些人加入極簡派的發展略有先後,但時間點都非常近,其中萊利算是略早的前輩,他在一九六○年就寫了一個四重奏的作品只用了C調,四年後類似的概念“In C”則拓展到更多樂器,用反覆的樂句與節奏讓不同的樂器一層層疊上去,交織成緩慢變化的聲響。
堆疊變化的音樂趣味
史提夫.萊許比他晚一些,但在一九六五年推出的錄音作品《天將降下大雨》It’s Gonna Rain也是極簡派音樂的里程碑。這個近十八分鐘的作品用到一位黑人牧師(Brother Walter)的講話。萊許無意中發現,同時用兩台錄音座播放相同的聲音時,會因為轉速不同而慢慢產生時間差,這個時間差會讓聲音疊在一起時產生所謂的「相位差」(phase shifting)。聽覺上不但會讓音色時而變亮或變暗,也會產生節奏上緩慢錯開又時而併在一起的感覺。即使用再怎麼精確的文字敘述也比不上聆聽一回,但你可以用畫面來想像:例如兩個在操場上慢跑的雙胞胎,如果都是一樣速度的話,畫面是都相同、沒有張力的。若一個速度略快一些,你會看到兩人的相對位置慢慢改變,畫面也會一直改變,甚至原來比較慢的反而變到前面,或者在某個時間點兩人又交會了。這樣的畫面不是比較有趣些?萊許為極簡派創新的概念就在這裡,而後來他也將相同的手法運用在傳統室內音樂裡。
早期菲利普.格拉斯和萊許像是戰友一樣,一起在畫廊、美術館等非主流的地方演奏他們的極簡派作品。有點像是鄉村包圍城市的戰略,他們的音樂讓當時的愛樂者耳目一新,慢慢成為主流,不但搬到音樂廳後引起很大的共鳴,他們的音樂因為適合鋪陳情緒、不過於搶注意力,也在電影配樂、舞台劇裡占有一席之地。
極簡派的音樂不但在古典音樂圈引起很大的共鳴,甚至也影響了搖滾樂與流行音樂,例如歐洲的音樂才子、擅長一人演奏多種樂器、製作音樂的歐菲爾德(Mike Oldfield)。值得一提的是,極簡派音樂一部分源於對嚴肅音樂的反動,強調素材是非常簡約的。到了近代,由於網路發展、各種藝術形式與文化都更快速地融合,現在作曲家用到極簡概念時往往比較寬鬆,所以有些時候和弦的變化豐富多了、旋律線也更明顯而多樣,或者半開玩笑地說,聽眾也比較不容易被那種變化很少的音樂催眠到睡著……
誰是極簡派音樂之父?
泰瑞.萊利和史提夫.萊許分別用不同的手法開啟了早期極簡派音樂濫觴,然而誰才是極簡派音樂之父?這個問題很難回答,不但牽涉到誰影響誰、誰先創作了什麼、在什麼時候發表,也牽涉到「政治正確」的問題。後者通常很難解釋,不幸的是台灣的愛樂者卻很容易理解太陽底下何處不政治!?
真要分個高下先後,其實還有一位較少聽聞的作曲家拉蒙.楊(La Monte Young)或許才是最早的先知。他在一九六○年就很極端地創作過只用到兩個長音的作品,而且特別囑咐要拉得很長很久。他等於是泰瑞.萊利和史提夫.萊許的綜合者,但又更精簡。不過拉蒙.楊那種精簡至極的手法某種程度讓音樂只剩下聲音的變化。當然聲音的本質就已經可以是迷人的表達,只是對於一般人而言,他所提供的畢竟實在太少了點。再加上他是一代怪才、大膽的實驗家,許多作品都有離奇的要求,例如要求樂手放一把火,或是放掉一隻蝴蝶之類……某種程度是走偏鋒。也因此他即使是極簡派的先驅,不但在音樂圈裡聽不到,也幾乎在人們的印象中消失。值得一提的是現在可以在無所不包的Youtube上找到拉蒙.楊的影片,他在影片中侃侃談及對極簡派音樂的影響,談論的嚴肅主題和那種西岸重機車浪子的裝扮形成有趣的對比。
無論如何,這幾位作曲家為極簡派奠定了基礎。其中拉蒙.楊的時間點更早些,也帶著更明顯的實驗性,或可稱作第一位極簡派音樂家。但泰瑞.萊利和史提夫.萊許則用各自的手法讓極簡派的基本概念更具體化,他們當時的創作至今也還有人演奏。和他們同時的戰友像菲利普.格拉斯與約翰.亞當斯切入點稍晚,卻也用個人的語彙豐富了極簡派的音樂作品,而前者更是極少數近代能單靠作曲維生的作曲家。
他們都在同一個時代受到當時繪畫、藝術觀念的影響,甚至汲取東方音樂與地方民族音樂的精華,從而衍生出極簡派的音樂。或許時間點有很短的差異,但大致上算是求道雖有先後,卻是英雄所見略同,從而互相影響。古人既然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文化上實在也沒有必要硬分出誰才是父,誰是後繼追隨者。反之,藝術根植於人性,或許每個人對美有不同的欣賞角度,或許學者們可以對誰才是父而據理爭論不休,但對愛樂者而言最重要的僅是音樂是否讓人有共鳴,當下可以被感動……不是嗎?
編按:由於美國信號室內樂團與指揮布瑞德.路博曼取消本次亞洲巡演,台灣國際藝術節壓軸的節目《史提夫.萊許──榮耀75》也隨之取消,但作曲家史提夫.萊許在極簡主義中的貢獻及地位仍值得研究。為此,本刊特別製作本專題,從簡介、專訪,再從電子實驗音樂、打擊樂、亞非文化、猶太血緣等面向去探討他的作品,慶賀大師七十五歲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