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影像拍攝(攝影機加入)的過程,讓舞蹈與影像的主客關係,產生了各種有趣的辯證,到底,從現場性的舞蹈表演,到虛擬性的影片播出,算是舞蹈藝術?還是影像藝術?從編舞家的角度來看,從劇院舞台的框框,躍進電子螢幕的框框,成品到底是螢幕上的舞蹈?還是舞蹈創造出的螢幕?其中最值得玩味的,還是編舞家本身對於影像的態度。
站在舞蹈史的觀點來看,「影像」介入「舞蹈」,是一件無法躲避之時代趨勢,但兩者之間的新興關係,至今仍然充滿各種曖昧的可能性。
畢竟舞蹈演出與影像製作,運用的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在形式繁雜的的眾多舞蹈影片中,如果為了方便分類,可以把舞蹈/編舞家和影片/導演,視為「舞蹈影片」光譜中的兩個端點,位於左端的舞蹈/編舞家,其作品以舞蹈為主體,保有當下性、現場性和立即性等表演藝術特色:譬如只是單純地在舞蹈演出中用影像,或者記錄演出、創作過程的舞蹈紀錄片。
舞蹈與影像主客關係間的有趣辯證
接著光譜移動到中段,編舞家離開熟悉的劇院舞台,雖仍然以舞台演出的舞蹈為主體,但運用影片為創作媒介:譬如編舞家專門為鏡頭編作的舞蹈,編舞家以影片概念拍攝的舞蹈劇情片,及編舞家與影片導演合作的概念性舞蹈影片。
到了右端點區域,將由影片導演接手,脫離表演藝術的範疇,進入了影像藝術世界,舞蹈中的身體成為彰顯影片特色的素材:譬如從最早期美國歌舞片導演柏克萊(Busby Berkeley)的人體萬花筒歌舞場面,及以美國前衛影像藝術家梅雅.黛倫(Maya Deren)的作品《為攝影機之編舞研究》A Study in Choreography for Camera(1945)為代表的實驗電影流派,當然也可以純粹成為美術展覽,例如曾於二○○九年來台展覽的環境裝置藝術作品《慢舞》Slow Dancing,而到今日最火紅的,還是商業市場中,各式以舞蹈為主題的廣告及音樂影像MV。
因為影像技術的突飛猛進,藝術形式的不斷變動,於是舞蹈影片的定義也很難蓋棺論定,稱呼從「錄影舞蹈」(Video dance)、「螢幕舞蹈」(Screendance)、「舞蹈影片」(Dance Film)、「電影舞蹈」(Cinedance)、「鏡頭舞蹈」(Dance for camera)…不等。
也由於影像拍攝(攝影機加入)的過程,讓舞蹈與影像的主客關係,產生了各種有趣的辯證,到底,從現場性的舞蹈表演,到虛擬性的影片播出,算是舞蹈藝術?還是影像藝術?從編舞家的角度來看,從劇院舞台的框框,躍進電子螢幕的框框,成品到底是螢幕上的舞蹈?還是舞蹈創造出的螢幕?舞者的身體是影像創作者的?還是編舞家的?甚至是乾脆有些編舞家也忍不住跨界,拍起舞蹈影片……這一切,都是在這個中心讓位、百花齊放的影像時代,一個有趣的表演藝術觀察。
其中最值得玩味的,還是編舞家本身對於影像的態度,本文將以編舞家的影像作品為例,看看在影像的洪流之中,表演藝術如何艱難地保持其獨立性,編舞家如何用在其舞台作品與影像之間,找到一個創作的平衡動能。
碧娜.鮑許 與影像緣分不淺
已逝的偉大編舞家碧娜.鮑許,留下了為數眾多、支支令人懷念的舞蹈劇場作品,可是卻向來很不喜歡將自己的作品轉換為影像,其公開發行舞團現場演出,僅有《春之祭》(1978)、《1980—碧娜‧鮑許的一個作品》(1984)和《穆勒咖啡館》(1986) 等少數幾支影片。
不過碧娜本人與其作品的魅力,卻吸引了不少著名電影導演的目光,比利時前衛女性導演尚妲.艾格曼 (Chantal Akerman),以其特有擅長的電影敘事細膩風格,拍攝出至今最為傳神的碧娜個人及作品紀錄片《那天,碧娜要求…》Un jour Pina a demandé…(1983)。而另一個重要的紀錄片,便是由以色列影像藝術家李.雅諾(Lee Yanor)拍攝,介於紀錄片和錄影藝術的《碧娜咖啡》A Coffee with Pina (2006)。這兩個紀錄片的特色,完全集中在碧娜、舞團舞者和作品,是了解碧娜創作過程的珍貴影音資料。
《女皇的悲歌》Die Klage der Kaiserin(1990),是碧娜親自下海當導演的唯一一部舞蹈電影,在這部花費近兩年拍攝的影片中,碧娜將舞蹈空間從舞台延伸到日常生活場景,包括戶外自然空間。其中沒有清楚的故事線,以季節變換為主要影像構圖,以拼貼的手法,全劇沒有對白,僅用影像表現舞者身體與空間的互動、人與人之間的情感交流、自然環境的循環交替等等,最終還是回到碧娜一貫創作的人文關懷,關於愛的渴望與需求。
到了後期的碧娜,對舞蹈作品的觀念愈來愈開放,她將自己於一九七八年的作品《交際場》,分別做了舞者超過六十五歲的「老年版」(2000)與舞者十四歲左右的「青少年版」(2008)的有趣版本演出,同時也為前者發行了一套《交際場—老年版》的演出DVD及精裝書,而後者則成為公開上映的紀錄片電影《碧娜.鮑許之青春交際場》,其目的,都是為更擴大傳播作品的精神,與接收的群眾。
模斯.康寧漢 與科技精采舞動
另外一個已逝的後現代舞大師模斯.康寧漢,也留下相當多的舞蹈影像,關於他的紀錄片不少,其中合作最頻繁的,是美國影像藝術家Charles Atlas。比較著名的紀錄片,卻是影像導演埃利奧特.卡普蘭(Elliot Caplan)以他和親密搭檔——前衛音樂家約翰.凱吉為對象拍攝的《凱吉/康寧漢》Cage/Cunningham(1991),影片中除了兩人珍貴工作訪談記錄,更重要的是延伸出,曾與他們舞蹈作品合作過的相關藝術家,例如錄像藝術家白南準(Nam June Paik)、波普藝術家羅森伯格(Robert Rauschenberg)、前衛音樂家拉蒙.楊(La Monte Young)、前衛抽象藝術家瓊斯(Jasper Johns)…等人,相當程度地表現了美國在二戰後蓬勃發展的前衛藝術風貌。
編舞家在舞台上的作品,如何成為攝影機鏡頭中的影像,是編舞家相當關心的一個題目,否則,關於作品的影像詮釋權,總是要落在影像導演手上。擅於使用科技的康寧漢,對於影像鏡頭的運作也不陌生,他於一九九一年以愛爾蘭小說家喬伊斯小說《海洋》為靈感出發的作品《海鳥》Beach Birds,隔年特別為了攝影鏡頭,重新編作新版的《為了攝影機的海鳥》Beach Birds for Camera,場景改為排練場內,並且用黑白的影像,加強了海鳥白身黑翅的飛翔線條流動,完全獨立出於原先的舞台作品。而《頻道/介入》Channels/Inserts (1982),則是一個完全只為影像編作的作品,這此明顯可以看出,康寧漢早有意識地,將鏡頭的移動,也列入編舞的程式之中。
提耶瑞.德.梅 影像介入將舞蹈推向更高境界
影像藝術家介入舞蹈作品,並將舞蹈層次推向更高境界,最成功的莫屬於比利時作曲家兼影像導演提耶瑞.德.梅(Thierry De Mey),跟他合作影片拍攝的編舞家相當多,包括他的編舞家妹妹Michèle Anne De Mey、比利時羅莎舞團的姬爾美可、比利時終極舞團和德國的威廉.佛塞。
Fase是德.梅早期的經典作品,其副標為「四個為史提夫萊許音樂的動作(four movements to the music of Steve Reich)」,以極簡主義音樂家萊許的四個音樂作品為章節,包含了三個雙人舞和一個獨舞,並由姬爾美可編舞及擔任主要舞者。
例如在第二章節〈小提琴樂章Violin Phase〉中,場景設在藍天白雲的的森林之中,底矮的舞台被群樹環繞,上面撲滿了一層白粉,在萊許運用小提琴主奏,及獨創的「相位差」(Phasing)音樂形式,音樂在重複中逐漸遞減,而舞者姬爾美可亦重複幾乎同樣一套舞蹈動作,並在重點處改變些許角度。如此看似單調重複的數學操作,透過鏡頭的角度變換,遠近交替地捕捉天地自然之寧靜,與舞者舞動肉體之喘息,最後舞台的一層白粉上,竟由舞者機械般的腳步移動,畫出一個漂亮的環形圖案。這個兼具理性/物理與感性/藝術的哲思辯證,著實為舞蹈藝術的範疇,開拓出新的表現空間。
德.梅為舞蹈大師威廉.佛塞拍攝的《重製一道平面》One Flat Thing Reproduced (2000),同樣也展現出舞蹈和影像共同創造出的「思想」新平面。舞者穿著五顏六色的簡單日常練舞服裝,在一間大倉庫中拉出廿張桌子,組合成一道新的舞蹈平面(異於原來的地板平面),而由於這個新平面加入,包括有高度差的組合平面,與重複廿次的單張桌子小平面,於是舞者身體動作因而產生新的可能組合,於是就這麼神奇的,純粹的數學問題又昇華為藝術的表現。
更有趣的是,美國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實驗室,看到了這個作品,又跟佛塞合作「同步物件」(Synchronous Objects)計畫,將原本的藝術作品,又再度經過分析、數位化成電子資料,成為新的舞蹈數位藝術。舞蹈原是朝生暮死的表演藝術,在此經過影片、電子數據資料庫的分析之後後,再度成為可以一再被重製,永生不滅的藝術作品,相信這個系列作品,絕對為舞蹈史寫下了一座當代高峰。
與影像共舞 找到新的舞蹈觀眾
在影像化世代拍個注重影像感的舞蹈劇情片,似乎也是個不錯的主意,英國DV8肢體劇場的洛伊.紐森(Lloyd Newson,《怪魚》1993、《生活的代價》The Cost of Living ,2005)、比利時終極舞團的凡德吉帕斯 (Wim Vandekeybus,《白銀》Silver,2001、《騷紅》Blush, 2005)、比利時尼德舞團(Needcompany的)楊.洛華茲(Jan Lauwers,《金魚遊戲》Goldfish Game ,2005)、加拿大La La La Human Steps dance company的艾德華.洛克(Édouard Lock,Amelia,2002)…等,都是相當有趣、精美的舞蹈影片作品。
附帶一提,在巴黎的龐畢度中心,舞蹈影片也是館方收藏品項目之一,早從一九八二年就開始舉辦每年一度的「舞蹈影像展」(Vidéodanse),這個為期長達五週,從早放到晚的免費影展,以○九年為例,一共放映一百位編舞家的兩百部影片。而從這個數據看來,舞蹈影像似乎已經成為正式獨立的藝術媒介,並吸引相當的觀賞群眾,於是從某種樂觀的角度來說,螢幕上繽紛類型的「舞蹈影像」,似乎也可以為劇場裡的舞蹈演出,延伸出新的表現形式,展現不同形式的身體對話,以及最重要的,找到新的舞蹈觀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