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愛前衛音樂的樂迷,在翹首多年後,終於盼來了蘿瑞.安德森——這位從一九八○年代就發光發熱、被視為「美國最有名的女性表演藝術家」。帶著作品《妄想》Delusion,台灣觀眾將首度有機會領略她現場表演的縱橫奇想與舞台魅力,趁此機會,本刊邀請舞評人鄒之牧越洋專訪,讓讀者先行體會這位前衛才女的丰采!
一九八○年代中期我去美國時,正值蘿瑞.安德森事業的顛峰。這位首度將藝術過渡到商業大眾市場的表演藝術家,一九八一年以一曲爬上英國排行榜的《喔!超人》,換來了一紙華納唱片六張專輯的合約,使她得以將一九七九年起即推出的Americans on the Move,擴編成長達七小時、分兩晚演出、計四部分的史詩級《美國》!而這第一部首演於紐約下城藝術重鎮「廚房」、一九八三年再完整呈現於B.A.M.的作品,事實上是橫亙了她六年間創作的小故事與歌曲。
堅持行為藝術家天職 尖銳批評社會現實
一九八六年首度創作、執導的音樂會電影《勇士之家》,則是將無緣見到她舞台上一切的觀眾,拉向另一個更可親而血脈沸騰的境界。這部含蘿瑞奇異的舞蹈、炫目的影像、從天而降的道具、垮世代大咖威廉.柏洛茲的現身,與異國文化謎樣混雜的多視聽宴饗,在推出的同時,卻是身處Talking Head的音樂電影Stop Making Sense(由Jonathan Demme導演)、彼得.蓋布瑞爾的MV,以及蓋布瑞爾以誇張時尚造型橫行歌壇及電影界、人們習慣於藝術搖滾(Art Rock)混入商業體系成為流行巨星的年代,雖然這部電影後面有知名音樂製作人布萊恩.伊諾(Brian Eno)的操刀(後來他也為她製作了一九九四年的Bright Red),評論界反應卻出奇地冷淡。後來在接受訪問時,她也懊惱這費心剪輯了一年的片子玩得過火了。其實她一心想要聽到的,不過是觀眾的:「喔,看那顏色!看那些動作!!多刺激啊,從來沒有人做過耶!還有還有,那些包浩斯風的設計……」
此後,雙子座又對周遭極為敏感的蘿瑞,便一直在變。八九年的Empty Places,便去掉過多元素,舞台上刻意地回歸只有自己!不像之前《勇士之家》還有各式樂手、伴唱,也扳起面孔,主題嚴肅地批評起當時雷根時代的政治社會氛圍。之前的《美國》雖也曾就「運輸」、「政治」、「金錢」、「愛」探討美國本土文化,但從未如此憤怒地直指、尖銳地嘲諷美國偽善的一面。要知道,這是從八○年代的喧囂、天真,一下進入了令人措手不及的愛滋風暴與蕭條陰影的年代,保守與重返老式的勢力,掀起了藝術界的反彈!攝影家梅普索普(Robert Mapplethorpe)的裸露攝影作品掀起的論戰,也含在此作品中。
而後來幾場有關女性性騷擾的公聽會(Anita Hill案、Mike Tyson案),都引起了蘿瑞的關切。蘿瑞長期參與婦女平權運動,早年於女子學院的自由教育與傑出的表現,鞏固了她女子不應自甘/被矮化的信念。而作品裡,無論是宗教、官僚體系、商業運作下的物質世界、乃至威權等的約定俗成,在在是她檢視和質疑的對象,這完全反映了她出道以來作為行為藝術家的天職,並清楚呈現了與純粹流行文化間的區別。
近期更趨沉澱 愛國也愛造物
總是提出問題的蘿瑞,基本上是得不到答案的。於是她其實是感傷的(melancholy),表面繽紛,因為不想過於沉重落入老套;看似花俏,只因為她能!進入九○、二○○○年代,蘿瑞顯得更加沉澱,不知是否因找到真愛或年歲漸長,作品轉而趨向內在,或是音樂性加重、或重返藝術家的身分,作出回顧與參展,並跨界電影、舞蹈合作,乃至太空領域……一九九九年再度出發的多媒體作品,也是改編「美國最偉大的小說」《白鯨記》,而不再是自發、原創的尖銳、觀察。這次帶來的新作《妄想》,是看似更為形而上的作品,訴說對我們視為平常的「執念」的省思。
即便看來如此繁複,蘿瑞的作品形式卻有跡可尋。除卻早年的行為藝術演出模式,羅伯.威爾森、菲利普.格拉斯《沙灘上的愛因斯坦》帶給她的啟發,雕塑的背景讓她的精於「製造東西」,作品裡比例很重的「說話」,其實也是在同期的藝術家中,有著共通的例子。如與她私交甚篤的Spalding Grey(她為他的Monster in A Box還有招牌的《泳至高棉》配過樂,後者由Demme拍成影片),與「廚房」也淵源深厚的演員Eric Bogosian(知名作品Talk Radio,後為奧立佛.史東拍成電影)和David Cale,以及威廉.柏洛茲,甚至約翰.凱吉的後期……都與stand-up comedian與六○年代美國文學的傳統有關。她曾自嘲,在舞台上像個「空口白話的業務員」(bullshitting salesman)!
即便時時對自己的國家直言進諫,蘿瑞卻是個如假包換的愛國者。她貼近觀察,無論是中西部的草根文化,或紐約、洛杉磯、華府大城市的嘴臉,務求訴說著庶民的語言。她是個骨子裡的人道主義者,對不能說話的動物,也懷抱著終極的熱愛!透過專訪,我們也領略到,這樣一位被譽為「美國最有名的女性表演藝術家」,私底下和煦輕柔,開放友善的態度,令人印象深刻。
Q:可否請您談談這次的新作?
A:我起先是想寫關於一個地方和兩個人;藉著一些對話帶進動力。但很快地我發現自己並不擅長於描寫地方!於是加入一些影像、音樂、文字……一如過往,但我發現其實我們是在構築一個「超越語言的世界」(a world out of words)。許多時,我們說話並不代表真的自己!像形容自己的童年,啊,我是個寂寞的小孩、我是個頑皮的……但那只是故事!並不能代表真正的自己。又如前面吊個紅蘿蔔、不斷向前的驢子,要是驢子死了,人們該如何向前,繼續他們的生活呢?我便刻意將這最後的假設移到最前面,以一個倒置的結構,為這個作品佈局。
Q:既然這是個紀念您母親的作品,那驢子可代表您逝去的母親?
A:也可以。但更是「野心」,那些不斷驅策人們向前的動力。人們總是辛勤工作,而忘了問自己:「所為為何」!
Q:作品的最後,您問母親:「妳真的愛過我嗎?」那可是真的?
A:喔,是的!這是部自傳性的作品。我母親是位不同凡響的女人。非常強悍!即便在臨終前,仍不准有人過度哀傷!子女中有人哭了,她還制止說:「不要那麼多愁善感!」自己,卻發表了一篇極為正式的「告別演說」,有如「步向一個麥克風」,旋即過世!她向在天花板上看到的各式動物說話,一一道別,她對牠們非常慈祥。你可以看到她的思緒是破碎的,思路、言語不斷被打斷,看到的是錯覺……但那景象…非常美!我就是想把那個時刻捕捉下來。
許多時候,我們用言語來「武裝」自己。但很多時刻,是無法用言語來傳達的。所以有些時候,我的故事是無言的,我常常用音樂、用小提琴……我當那個說故事的人;而讓小提琴負責哭泣!
我成長在一個有八名兄弟姊妹的大家庭,我排行老二,(芝加哥近郊的)家裡養了許多的動物,有貓狗雞鴨牛馬羊鸚鵡還有猴子……我總覺得家裡的人「多了一點兒!」孩子與母親的關係是個很重要(big)的關係!尤其是女兒與母親之間;由於是同一性別,更加「錯綜複雜」!但坊間似乎著墨得不多,這是人生首要的一個關係,但似乎總是個禁忌。母親是神聖的,給你無私的愛,永不會犯錯……但事實上,她們也是人!我覺得這一點非常引人入勝,要是有人說:「你愛你的母親嗎?」,妳回答:「不!」一定會被認為是瘋了。有人還謝謝我寫了這劇呢,人們當然愛自己的母親,但只是不以被灌輸的方式罷了!
Q:您作品裡一直有個男性聲音的「分身」,還曾在PBS的Alive from Off-Center裡創造了個複製人“The Clone”,收錄在What You Mean We?。這次還有了個怪怪的北歐味的名字:Fenway Bergamot。可否說說您為何一直沿用至今?
A:啊,那是路.瑞德(蘿瑞的先生)取的!第一次它有了個憂鬱的個性,而任何「有憂鬱個性的聲音」都應該有個名字!基本上,還是因為我對自己的聲音厭倦了。但,另一方面,另個聲音也可以提供另一種思考和解決的方式。
Q:但,為什麼不是芭比娃娃、或動物、或嬰孩兒……的聲音呢?
A:哈,前兩種我都試過了!且這聲音聽來非常地迷惘,又可取笑「權威人士」,與自己的聲音又非常地不同。但,嬰兒的聲音也許是個好點子!
Q:恭喜您二○○八年結婚了!兩位之前認識嗎?可以談談您的婚姻生活嗎?
A:哈,謝謝!即便我們有著共通的朋友、出入相同的地方,我們卻直到一九九二年才在John Zorn(美國前衛作曲家)的邀請下,在慕尼黑的一場音樂會合作而首度見面。的確是不可思議!!六十歲結婚和廿歲真的不同,而且我們也在一起有段時間了,實在該有個別的名字叫它而不是稱「結婚!」(笑)我從沒想過我會結婚!很不一樣的,但我還蠻喜歡的!它有些正面的改變,像是,你對時間的感覺會就不同了:你會想:「我可能就跟這個人共度一輩子了吧!」而很多時候,當人們跟你說「會愛你一輩子」時,通常只是十年、廿年……頂多四十年!於是,這彌足珍貴!
Q:您的作品始終都有著一種「尋問」的氣氛在,或是仰問穹蒼、或是探詢宇宙,或直搗內心……您可有著宗教上的偏好或性靈追求?
A:嗯,我是個冥想者(meditator),佛教的那種,對我很重要!它吸引我的原因,是沒有西方宗教的威權,每個人都是個重要的個體,人人都可以成佛(有些羞赧地笑)。對藝術家和我個人而言,這都是件重要的事。我覺得藝術家像是「造物主的工作」,都是從無到有,在創造!所以要是你有個「想成為上帝」的情結,不妨從事藝術家的工作!(笑)
粉絲的私房話
等了這麼久,妳終於來了
早期,蘿瑞曾自認是個「藝術家」,其次是「紐約客」,第三是「女人」。後來,積極參與女權,順序一度改為:「藝術家、女人、紐約客」。一直想問她新的順序是什麼?或,這定位依然成立?雖然我很想像她早年當藝評時一樣,連人家「冰箱裡有什麼都想知道!」但,仍不敢造次!八○年代時,根本沒想過她會結婚,況且,當年兩人也不在一起。她說是路.瑞德對她一見鍾情,但曾透露「對粗獷、低沉的男聲難以抗拒」,想必瑞德對她也是有著十足的殺傷力吧?!從在學校的Wexner Center看到「廚房」卸任的總監Robert Stearns帶來Karen Finley、Mabou Mines等紐約所有的前衛藝術家,到一九九○年,因在Strange Angels後台等待蘿瑞簽名,在雪中站得太久凍僵了而撞壞了我車子的水箱,花了五百元替換它(那時整個月的房租也不過四百美金!),到現在能跟心目中的女神通到電話,雖然,當初一句:「妳一定要去台灣喔!」等了這麼久,於願足矣!(鄒之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