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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9年時的華格納。(本刊資料室 提供)
特別企畫 Feature 華格納之愛—女武神/從華格納說起

親愛的華格納

A letter to Richard Wagner

其實,你根本不是音樂家,尼采說,而是個「有演技的原始天才」,你在「一個魔鬼王國,總藏身於迂迴曲折的道路和轉彎處」,尼采所形容的你,像一個凶神惡煞,讓人們「驚訝到恐懼甚至同情」,你著魔般喜歡深淵和激浪,你的意志驅使你取得暴君般無限的權力,在你的歌劇裡,「迄今一直隱藏的惡毒和大自然的幽靈之聲,突然之間,甚至變得更清晰響亮。」

其實,你根本不是音樂家,尼采說,而是個「有演技的原始天才」,你在「一個魔鬼王國,總藏身於迂迴曲折的道路和轉彎處」,尼采所形容的你,像一個凶神惡煞,讓人們「驚訝到恐懼甚至同情」,你著魔般喜歡深淵和激浪,你的意志驅使你取得暴君般無限的權力,在你的歌劇裡,「迄今一直隱藏的惡毒和大自然的幽靈之聲,突然之間,甚至變得更清晰響亮。」

聽你的音樂,我其實有點畏懼,請先容許我這麼說。

我不記得最近聽你,是什麼時候?是哪一個作品?《指環》吧?《崔斯坦和伊索德》?老實說,我聆聽你時,多半只專心在聽副旋律,因為你的主旋律太驚心動魄,但我一向認為,你歌劇中的副旋律更有趣、更現代,音樂性和戲劇性更強,作為你的聽眾,我常感覺自身的渺小,你也讓我覺知偉大的可能。

音樂如此激揚,是否因為你的內在恐懼?

你當然與眾不同,你的歌劇主旋律,所謂主導動機(Leitmotif),通常透過複調編組,而你的宣敘調和詠歎調沒有明顯不同,你書寫的文字和音樂巧妙結合,從《崔斯坦與伊索德》後,你獨創和標誌了西方歌劇的新風格,那就是華格納風格。因為你提出總體藝術的概念(Gesamtkunstwerk),不但音樂與文字,甚至視覺或哲學乃至詩歌都必須在這總體藝術的統一風格之下,全出自一人之手。

那個人便是你,而除了你,誰會有這樣的風格?但若沒有你,沒有你的音樂,這世界又如何?

你引用日爾曼神話,讓我們看見悲壯與豪邁,聽見那被激勵的戰鬥精神,對抗惡勢力的倫理和人性掙扎。你提倡「樂劇」,認為音樂和戲劇應該並重,而且當時流行的法國或義大利歌劇對你只是靡靡之音,你言之有物,且樂聲激烈慷慨。

而我最近思索,你的音樂如果如此激揚,乃至喧囂,會不會來自你內在的原始恐懼?為了對抗恐懼,你汲取眾多養分並消耗無限力量。而我開始了解你,也是從恐懼開始,德國的恐懼,德國民族的恐懼。Warum Gewalt? Warum dieser Aggression? Warum Deutsche? So Deutsche?

而恐懼不正也是我的人生主題之一?或者是我們任何人的人生主題?難道恐懼一詞只屬於日爾曼文化?德國民族專有?

那些惡劣精靈在你魂夢上空飄蕩

你出生六個月時,你的生父便過世了,我不知道這是否造成你個性中任何陰影?至少傳記作家尤亞欽.柯勒(Joachim Kohler)是這麼認為,且他認為你仇恨演員兼劇作家的繼父,是嗎?因為他強暴過你最愛的妹妹羅莎莉?

很多人都說,你的歌劇天分受到繼父的啟發,因為他常帶你去劇院看戲。那音樂的部分呢?在生父死前,你沒有展現什麼音樂才華,鋼琴甚至彈得很糟,只會彈一曲貝多芬,唯一的聽眾是羅莎莉,是她鼓舞了你,只有她相信你,她是你的天使。

但也不能說,繼父對你完全沒影響。至少他在傀儡劇院待過,也為你築造了一個小傀儡劇場,你為傀儡設計並縫製衣服,為了演《藍鬍子》還特別用紙做了一件劇服,當然你也自導自演《卡斯巴》Kasper,你和羅莎莉玩得很盡興。

怎麼說呢?小時候你便惡夢連連,後來一生如是,那些惡劣精靈在你魂夢上空飄蕩。你讓我想起我的童年,對不起,你讓我想起,兒時鄰居那些退伍軍人的鬼故事,那無頭的新疆女屍,那黑龍江的水鬼,穿越時空,那些故事至今隨時會在我眼前出現,所以,兒時我的恐懼是來自這些戲劇故事?還是我父母不顧我的意願將我置於外婆家?我害怕他們永遠不會接我回去?

在你住過的萊比錫,我的東德朋友在八八年試著泅過易北河,以自製的潛水衣。他說那也是生存的恐懼,他要投奔自由,因為無法活在共產社會裡。他差一點被看守兵的槍彈射死,雖是潛泅,仍被發現,從此一年活在死亡的恐懼中,直到隔年圍牆倒塌。

所有藝術都從你的不幸開始

那就叫存在恐懼(Existential Angst)吧。你長年有債務問題,後來又加入一八八四年那場五月革命,一再遭人通緝,你逃到里加,你逃到倫敦,你在巴黎偷竊,巴黎人看不出你一身的音樂才華,對你只有的是嘲諷。你也在巴黎認識李斯特,不,最重要的是,李斯特的女兒柯西瑪,你晚年的愛情寄託。

我們也經歷過你童年的陰影,有那樣的繼父,我們已將父親(權)不知殺過多少遍了,我們重建你兒時的傀儡劇場,也演出韋伯(Carl Maria von Weber的《魔彈射手》Der Freischütz,我們戴面具,我們把悲劇當成日記寫,我們錄音和錄影。我們學你押韻(Starein),我們比較觀察你如何模仿貝多芬和莎士比亞。

我們陪你和尼采見面,他狂熱地寫信給你,到瑞士找你們。那個尼采,那個你後來認為是同志的尼采,也一樣做著父親的惡夢,你們談了許多,許多也沒談。後來你曲風改變,他離開了你,說你是狡猾的人,你們密切的友誼維持了十年,反而是尼采愛上了柯西瑪。但柯西瑪保持倨傲的姿態。

在柯西瑪之前,與前妻的卅年之愛,你活在那陰暗中,被占有欲和嫉妒所控制,你不想跳舞,但為了阻止她和別人跳舞,你可以整夜陪著她跳。所有藝術都從你的不幸開始,《崔斯坦與伊索德》其實也是你自己的故事,你第二個惡夢,在生死之流的邊緣拉扯,無法解脫。那是西藏佛教所指涉的中陰間(Bardu)?華格納,理查,你可聽過這個說法?

尼采說,你是個「有演技的原始天才」

尼采說他無法了解你的黑暗,但是,「解不開謎底,終身便無法擺脫,」他如此描繪你這個人:「性格的特徵必然是思慮而不是希望,一個不安和易怒的幽靈,神經質地匆忙處理百件事,瘋狂熱愛病態並高度緊張的氣氛,而且完全不需要任何過渡,便可以從最深情最寧靜的情感直接進入暴力和喧嚷的氛圍。」

其實,你根本不是音樂家,尼采說,而是個「有演技的原始天才」,你在「一個魔鬼王國,總藏身於迂迴曲折的道路和轉彎處」,尼采所形容的你,像一個凶神惡煞,讓人們「驚訝到恐懼甚至同情」,你著魔般喜歡深淵和激浪,你的意志驅使你取得暴君般無限的權力,在你的歌劇裡,「迄今一直隱藏的惡毒和大自然的幽靈之聲,突然之間,甚至變得更清晰響亮。」而且尼采還這麼說,這些強而有力的聲音「刺裂及可怕地」宣告激情「本身在惡中比在喪失傳統美德中更美好。」

很多人不能苟同之處,便是你和柯西瑪的反猶主義立場,你接受雅利安種族理論思想。用今天人的話,你們政治太不正確了,你們憑什麼謾罵和欺負猶太人呢?第一次尼采帶來保羅.雷和你們見面,你便懷疑保羅是尼采的同性伴侶,且柯西瑪直接不客氣地告訴大家:這位保羅「根本」是個猶太人,你甚至要求這位雷博士不准參加你們的聚會。也難怪至今以色列境內仍不准上演你的歌劇。

還有你和錢財的關係總是不清不楚,大半生欠債和逃債,你非常幸運,後來巴伐利亞國王路易二世是你的頭號大粉絲,不但資助你自建拜魯特歌劇院,還在林登堡下的地下室中挖了一個偌大的人工湖,請來愛迪生為他設計電光,為了在那裡演出《唐懷瑟》,甚至他還想將整棟城堡送給你。

你太獨特,沒有人會忘記你

作為女性,我雖注意到你在歌劇中表現你對女性的崇拜,但是我不太接受女性只有那兩種特性:毀滅與救贖。我因此看出你作品中女性總是充滿了矛盾和痛苦,我無法欣賞那些複雜及永遠活在激情深淵中的女性形象。

華格納,你充滿爭議,無論是在政治或是思想,乃至藝術表現,但你太獨特,沒有人會忘記你。我也沒忘記你,當然沒有,我還專程去了你一手建造拜魯特歌劇院,那次是史林根希夫(Christoph Schlingensief)執導的《帕西法爾》Parsifal,我看得興緻盎然,幾年後他英年早逝,你究竟喜歡他的詮釋嗎?

如果是我執導呢?我會如何呈現你的作品?你真正的恐懼是什麼?我真正的恐懼又是什麼?我能藉由你的作品闡述或表現自己的內在恐懼嗎?為什麼要表現恐懼?親愛的華格納,此時此刻,我甚至又開始推翻自己了(乃至推翻你?),藝術為什麼要表現恐懼?也許完全沒必要,不但你的恐懼而且我的。也許,你從來並不恐懼,是嗎?包括死亡?也許你從來無意表達恐懼?

我不能再和自己如此自言自語了,華格納,我很想與你對談,可以的話,德語、法語、英語或中文都好,我想和你談談神話,宇宙的源起,Big Bang,Mobius band和愛。是的,愛,無止無盡的愛。

親愛的華格納,你上次聽歌劇是什麼時候?

 

(本文與《未來藝術革命手冊》一書同步刊登,此書由耿一偉主編,黑眼睛文化事業有限公司出版,2013年5月22日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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