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比利時表演藝術,總是充滿實驗性,我們看不到純粹的話劇或舞蹈,而是舞台上呈現了一種多元而自由的美。大家都知道比利時啤酒有很多品牌,很多小酒廠。沒有大的標準,只有強烈的個人特色,這就是比利時當代表演藝術令人著迷之處。
去年底,即將於二○一四年接任維也納藝術節戲劇總監的比利時策展人弗莉雅.蕾森(Frie Leysen)悄悄來到台北三天,透過國際友人的關係,這趟台北之旅由我接待。在密集的相處過程中,我才知道廿一年前,她曾經來過台灣。作為比利時布魯塞爾藝術節(Kunstenfestivaldesarts)的策展人,當年臨界點劇象錄的《白水》正是因為她的邀請,才得以把田啟元送上國際舞台,那是第一屆布魯塞爾國際藝術節(1994)。後來蕾森一直擔任這個藝術節總監直到二○○六年。
我覺得這件事很有象徵意義,因為大部分的歐洲藝術節,都是站在歐洲本位主義,不會有人對亞洲劇場有興趣(除非你打著莎士比亞或希臘悲劇的跨文化劇場招牌),更別說是小劇場了。可是蕾森剛好相反,她認為藝術節一定要激進,不能淪為城市觀光的點綴品。蕾森在八○年代是鑽石之城安特衛普的deSingel藝術中心總監,她是「法蘭德斯浪潮」(Flemish Wave)的幕後推手之一。許多當時還沒沒無名的前衛藝術家,就跟臨界點一樣,經由她的推動,逐漸被看見、被理解。
從荷語區出發的藝術改革浪潮
所以要談比利時的當代表演藝術,就不能不回顧「法蘭德斯新浪潮」(Flemish New Wave)。這個名詞是用來概括於八○年代崛起的一群位於比利時荷語區的創作者,這些人之後都揚名國際,包括了楊.法布爾(Jan Fabre)、羅莎舞團的姬爾美可(Anne Teresa De Keersmaeker)、尼德劇團的楊.洛華茲(Jan Lauwers)、比利時終極舞團的溫.凡德吉帕斯(Wim Vandekeybus)、比利時當代舞團的亞蘭・布拉德勒(Alain Platel)等。除了這次兩廳院世界之窗「非常比利時」的主角法布爾與尼德劇團外,其他都是台北的常客了。
當然,這是一個對現象的概括,但為何是發生在被稱為法蘭德斯的荷語區呢?大家知道,比利時是個多語言國家,南部的瓦隆區(Wallonia)以法語為主,北部法蘭德斯以荷語為主,還有東部一小部分的德語區。恰好一九八○與一九八八年的比利時兩次憲政改革,以及一九九三年確認荷蘭語/法語/德語三區聯邦體制的多元化政治解放,在大環境上,孕育了藝術解放的創意溫床。這有點跟八○年代台灣小劇場運動有點類似,解嚴前後的政治氛圍,為劇場的革新提供了絕佳的舞台。
這批荷語區的藝術家,要對抗傳統上占政經優勢的法語族群,尋找自己的文化內容與認同感。因此,法蘭德斯的藝術家往往比南部的瓦隆區更有活力,他們要創造自己的未來。瓦隆區太接近法國,反而成為類似法國的邊遠省分,藝術家們如果要求發展,就直接去巴黎,不會留在比利時了。反倒是荷語區的藝術家們,對自己土地的藝文生態有強烈不滿,試圖改造環境,結果造就了後來的一片欣欣向榮。
非科班出身難以歸類的藝術家
因此在藝術生態面上,這群被稱為新浪潮的年輕人,尤其是編舞家們,他們要對抗的,是長期以來象徵傳統的主流芭蕾,如法蘭德斯皇家芭蕾舞團(Royal Ballet of Flanders)。事實是,八○年代前,比利時根本沒有現代舞,充其量是貝嘉(Maurice Béjart)的廿世紀芭蕾舞團(Ballet du XXme Siècle)帶來了一股新鮮空氣。可是在更年輕一輩的眼中,貝嘉所代表的,依舊是傳統大劇院的舊勢力。他們需要更新鮮的空氣。
這也難怪,這一批反叛者多非科班出身,大多是學美術,包括等法布爾、洛華茲與《沉沒的紅》導演基.蓋西耶(Guy Cassiers)等,而姬爾美可則是學音樂,凡德吉帕斯是讀心理學,他們之前都沒有學過舞蹈或劇場。但就像一九六○年代紐約第二次前衛運動般,這些人自創武功,走入日常生活,或是迎向跨界。
到了九○年代,這批原來算是小劇場出身的藝術家,開始獲得承認,尤其是一九九三年的聯邦體制建立後,他們的合法性也得到政府的承認,於是補助資金開始進來,這些人隨著時間的磨練,技巧與風格也開始成熟,加上布魯塞爾國際藝術節於一九九四年創立,一切機緣都成熟具足,比利時當代表演藝術全面走向國際舞台。
我覺得比利時不論導演或編舞家都有個特色,就是很難被歸類,不論是作品或個人,都是如此。像法布爾、洛華茲或凡德吉帕斯都是美術、電影、舞蹈、劇場與文學樣樣都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小國特有文化的現象,因為許多小國的文化運動都有這種特色,例如捷克就是好例子。或許是整體藝文環境沒有成熟到一定的專業分化(這不見得是壞事),反而提供了混種與自由轉換的空間。但是這種個人發展的多元化,與比利時政治文化的多元環境之間,的確有著呼應之處。
視覺化是劇場的獨立元素之一
我想要更深入來舉證,也就是從創作的內部來看。當代比利時創作者都偏好一種集體領導與創作的工作模式。一個團隊裡往往有好幾位領導者,或是開放給其他藝術家的個案主導機會,這包括比利時終極舞團或比利時當代舞團都採用了種模式。另外《沉沒的紅》導演基.蓋西耶,本身也被歸為法蘭德斯新浪潮。蓋西耶於二○○六年後擔任東尼浩斯劇院(Toneelhuis)的藝術總監,他就將劇院設定成是一個製作人團隊,找來六位年輕藝術家,跟他一起主導與發展劇院的節目。這等於是將劇團的集體領導帶到劇院經營上。
在東尼浩斯劇院的六位聯合藝術總監中,有一位大家比較熟悉的創作者,就是舞蹈家西迪拉比(Sidi Larbi Cherkaoui),他近年知名作品有跟少林寺合作的《佛經》Sutra,還有以日本漫畫為題材的《手塚》TeZukA。比利時創作者偏好的集體創作,在不少歐美劇團都採用,大家對這個觀念應該都很熟悉。但西迪拉比的創作過程還有一個特點,就是排練過程給會刻意開放給外來者參觀。這的確就比較少見。不論如何,我們還是可以發現,開放的範疇在比利時的藝術家中,是更為寬廣。
此外,強烈的視覺化傾向,是當代比利時表演藝術的一大特色。當然所有的劇場都有視覺元素,但這些元素卻是情節的輔助者,要達到的效果是一種觀眾投入式的角色認同。比利時偏好的視覺化傾向,是指視覺本身就是一個獨立的元素,提供觀眾自由詮釋的空間,而非要整合到戲劇角色或情節當中。不論是法布爾的《藥讓我活下去》的台上泡沫裝置,《伊莎蓓拉的房間》全亮的舞台,或是舞台劇場最強的《沉沒的紅》的多媒體百葉窗,這裡頭都有一個很大的觀賞空間,是純粹屬於眼睛的。
我想這得還原到法蘭德斯新浪潮的主要創作者都是學美術出身,而他們也都頗受羅伯.威爾森的影響,以至於有一個關鍵字,經常出現在法布爾或勞爾斯等人口中,這個字就是“Beauty”。對於舞台視覺美感的追求,從諸多人性主題如暴力、死亡等挖掘出一種美感,是這些比利時人所耽溺的。
小國藝術家積極向外拓展
弗莉雅・蕾森在宣布擔任二○一四維也納藝術節戲劇總監之前,她曾一度被選為二○一五年將蓋好的韓國光州亞洲藝術中心的策展人。不過她後來還是因為時空的距離而放棄,但她卻擔任了二○一二年的「柏林戲劇節」(Berliner Festspiele)的國際節目策展人。作為一個法蘭德斯人,蕾森跟所有其他法蘭德斯新浪潮的創作者一樣,在追求國際化與多元對話的同時,也順道擴大了比利時表演藝術的版圖。她推薦了一個一樣追求視覺效果的青年劇團FC Bergman,他們的演出《300 el x 50el x 30 el 》是在舞台上搭了五小屋,觀眾看不到屋內演員的表演,只聽得到聲音,或是投在這些小屋的背面牆壁的一些即時影像(小木屋都是蓋成背對觀眾)。原本德國人根本不曉得這個在比利時已小有名氣的團,可是經過蕾森一推,他們在柏林一炮而紅,也走向更寬廣的國際舞台。
或許因為是國家小,資源不足,當代比利時創作者都很十分積極往外拓展。另一個有名的例子是導演Luk Perceval,他來自安特衛普,於一九九九年至德國發展,現在是德國漢堡塔莉劇院的總導演,至今曾三度入圍每年五月舉辦的柏林戲劇盛會(Theatertreffen),成為德國炙手可熱的外籍導演。
當代比利時表演藝術,如同他們對田啟元的偏好,總是充滿實驗性,我們看不到純粹的話劇或舞蹈,而是舞台上呈現了一種多元而自由的美。大家都知道比利時啤酒有很多品牌,很多小酒廠。沒有大的標準,只有強烈的個人特色,這就是比利時當代表演藝術令人著迷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