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芭蕾舞巨星,來自法國的西薇.姬蘭將於今年四月首度來台演出「6000 哩外」。這位極少接受採訪的舞蹈名伶,這半年來,破例成為英國BBC紀錄片的主角,並在二○一三年年底也在日本同意台灣電視媒體的專訪,以及這次在她二月四十九歲生日前幾天,接受本刊的越洋電話訪談。
筆者曾經在二○○七年的香港藝術節,觀賞她與阿喀郎.汗的雙人舞《聖獸舞姬》,也於二○一二年在北京國家大劇院看過這次將來台演出的「6000 哩外」,印象深刻。我們的訪談,就從林懷民為她在《聖獸舞姬》所編的一段獨舞談起。
Q:可否請你先談談與林懷民合作的經驗。因為那段獨舞和你平時身體所慣用的舞蹈語彙不同,重心比較低,動作比較綿延。是否為了這段舞,經歷一些不同的訓練?
A:《聖獸舞姬》是個相當有趣的製作。那段時間,我剛好在想下個計畫該做什麼時,電視上看到了阿喀郎的相關報導,對他的舞蹈產生興趣。而幾乎同時,他的經紀人也和我聯繫上,商量合作的可能性,於是我們就決定一起試試看。
起初,我們知道彼此都會有一段獨舞,但哪種形式好呢?這支舞和我們各自的訓練傳統有關,但若我表演一段古典芭蕾,想必很不搭。在思考如何呼應阿喀郎的傳統卡達克(Kathak)舞時,因為看過雲門的作品,被深深吸引,認為應該可以和阿喀郎的風格產生有趣的對比,於是決定嘗試。
我知道我無法立即達到雲門舞者的表演方式,畢竟他們經過多年的特殊訓練。但我有興趣的是如何接近林懷民的方式,可以進行交流。其實我那並不能稱作真正訓練,只是從他那兒學到如何靜坐(meditation)。例如有時我排練進行不順,無法做到時會相當沮喪。但他非常體貼,會牽著我的手,要我別著急,先靜下來一段時間再說。畢竟要能接受這一切是需要時間的,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去轉化它。
他如此堅強的一個人,卻可以讓人平靜,定下心來。我那次和他工作的經驗,真的非常難忘。
回想排《聖獸舞姬》的那段日子,挑戰性相當高。因為阿喀郎的舞和林懷民的舞很不同。上午我要排林懷民緩慢、重心下沉的舞風,下午則立刻轉換成阿喀郎快速、奔跑、跳躍的段落。兩種肌肉的使用方式也非常不同。再加上我們當時是在泰國排的;上午排練非常安靜,下午音樂家一起加入,熱鬧非凡,對比非常強烈。
Q:這讓我想到:妳和加拿大導演羅伯.勒帕吉與英國編舞家羅素.馬里凡特的跨領域製作《德翁女形》Eonnagata(2009),也和東方的文化有關。(註)
A:那也是一個很特別的經驗。我當時在澳洲看了勒帕吉的演出,非常敬佩,便鼓起勇氣到後台找他。我無法不去認識這位我非常欣賞的藝術家,甚至還開口詢問合作的可能性。沒想到他說過兩週他會到倫敦,我們可以再細談。反正我們就在不同城市會合,慢慢討論,即興探索,像孩子般玩出一些可能性。
因為我們對日本文化都有共同的嚮往,例如歌舞伎、武術等等,當羅伯看到我和羅素兩人的一些即興段落之後,提出可以用德翁騎士的一生來貫穿。剛好他想做這個主題也有一陣子了。羅伯就是這麼聰明,我們只是做些動作,他就可以想到情節來貫穿,真是一拍即合。
後來我們三人合作相當愉快。作品一邊巡演,一邊再細修,整體輪廓愈來愈清晰。後來這個節目也到過日本演出。
Q:請問你現在有什麼定期的身體訓練方式,使自己的身心保持在最佳狀態,隨時可以上台表演?例如固定上芭蕾課?到戶外行走之類?
A:我很喜歡大自然。而且我有兩隻狗,必須常常帶出去遛遛。(訪談過程中,也不時聽到她愛犬的叫聲!)至於舞蹈訓練,我每天固定做一個半小時的古典芭蕾,外加別的體能訓練,依據我當時身體的需求。例如:可能加強腿部或上半身的肌耐力,視情況而定。甚至也會開始做一點太極,受到林懷民的影響!
Q:從你最近的官網與BBC紀錄片,得知你對“Sea Shepherd”(海上牧羊人)這個海裡野生動物的保育組織相當投入。
A:沒錯,但這非常花時間。必須隨時驚覺到這些捕捉或濫殺鯨魚與海豚等現象的嚴重性,並迫害全球資源平衡。如何有效地對抗外界的強大勢力,這已經是我生活中不可切割的關注焦點。
Q:你自己早在九○年代就邀請不同著名編舞家(佛塞、艾克、英國的強納森.勃羅斯等人)共同以影片的方式結合舞蹈,推出概念相當前衛的舞蹈影片Evidentia。這次來台演出的艾克作品《再會》,也結合影像與現場表演。請問你對舞蹈影像,以及與現場舞蹈的結合,有何想法?
A:使用影像必須有它的目的,而不能盲目追隨流行。很多人想錄製我的舞台表演,但我覺得這種方式沒意義,還不如觀眾現場來參與,才可體驗舞台上表演者的能量。這種現場交流互動很重要。若真要做舞蹈影片,必須考慮到影像、舞蹈,甚至在電視播放的效果。
例如在Evidentia裡,導演Françoise Ha Van與我合作,拍攝與剪輯關於不同人與動物之《動作》系列的影像集。或者另一段由佛塞特別為影片編創與親自演出的《獨舞》Solo。甚至艾克和我合作的第一支舞蹈影片作品《煙》Smoke,他還親自掌鏡,考慮到鏡頭的運用、剪接、特效等等。總之,舞蹈結合影像,首先必須有好的理由,其次要能夠善用並發揮這媒介的特質。
Q:至於佛塞的作品《排列組合》,他要求你們兩位在台上即興,又是另一種挑戰吧!
A:的確,Billy(佛塞的小名)喜歡舞者在台上隨時警覺,但同時,他也給舞者發揮的空間,因此不喜歡把舞作固定下來。比較屬於繞著特定主題的自由變奏。他真是個孩童與科學家的綜合體!
Q:形容得真好!
A:他有些瘋狂,但這也算正常吧,因為是出自於他對舞蹈的探索,永遠充滿好奇心,對肢體的可能性充滿興奮!但跟他合作非常具有挑戰性,他的思考邏輯像數學家。但人腦不能像電腦一樣,必須透過身體本身的智慧,親自摸索。跳他的舞真的非常累!必須隨時自己掌控住,察覺體內情感的訊息,再結合肢體的律動表現出來。不能放空,等待情感出現,而必須沿著佛塞的大方向,設法揣摩他的意思。
這檔節目三個作品必須一起看待,因為結合了三位頂尖的編舞家,代表我們可以同時喜愛不同風格的作品。
很多人都只偏好一種東西,熱中於一種事物,心胸不夠開放。若別人有不同的才華與價值,為何不能同時接納?這是關於一種對別人的接受度(tolerance)。生活上更是如此。為何不張開眼睛正視周遭的一切美好事物?不要固步自封,只為了保護自己而厭惡他人。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優點。
我以前小時候就覺得為何只能喜歡一種人事物,排斥其他的?這非常愚蠢(stupid),太自大,太從本位出發。甚至最近在倫敦,聽到人們討論自己的身分特色(identity)快要消失了的話題,簡直無法理解。我們的身分認同本來就不斷在演變,經由學習而產生新的。一個人不可能失去他的特色,甚至可以不斷培養。有過去,現在,才有可能有未來!
Q:看得出,這種開放的胸襟,與你願意嘗試自己所熟悉並專長的古典芭蕾以外之不同舞蹈與表演形式,息息相關。
A:我並非出生就穿tutu(芭蕾舞蓬蓬裙),原本的訓練是體操。當然後來轉換跑道,也很喜歡。但是在巴黎歌劇院芭蕾舞團時期,是紐瑞耶夫開始引進不同舞風的作品,開了我的眼界。這更讓我確認了嘗試不同舞蹈形式的可行性,一直到現在,依然不變。芭蕾舞若只能不變地傳授舊有的一切,不斷複製,一定會凋零。
Q:一九九八年,妳不也和芬蘭舞團合作,重新詮釋經典芭蕾舞劇《吉賽兒》?
A:對,分別在赫爾辛基及米蘭(史卡拉劇院舞團)上演過。原本有人邀請我參與製作一部芭蕾舞劇的影片,我立即想到《吉賽兒》,因為它雖然有童話般(fairytale)的內容,但劇情非常真實,關於愛情與背叛這個永遠存在我們身邊的議題。但很多版本都沒有清楚表達這些訊息,所以我想將它重新搬演。可惜後來因為要外拍取景,人數眾多,再加上資金等問題,無法拍攝,但還是完成了現場的演出。至少可以為《吉賽兒》雪恥!因為這是個非常具有感染力的舞劇,角色之間的情感豐富、複雜,並非像一般人所看到的不真實表演方式,我加入一些更明顯的大動作,希望觀眾可以較清楚了解。
我在意的不是歷史的考究,那對我一點也不重要。而是從我自己詮釋過的經驗,所體會而來的!
Q:這是否意味你對編舞也有興趣?想嘗試?
A:這不太一樣。排練群舞需要不斷重複,每個細節都要盯到位,還有人的因素等等。有趣,但……或許未來吧。
Q:你有教過芭蕾嗎?當過老師?
A:並沒有,只有教導舞者一些和編排相關的動作。我想若我當老師,我一定很痛苦。
Q:在台灣,我們沒有專業的芭蕾舞學校及芭蕾舞團。大部分舞者,一週只上三小時芭蕾課,不夠受到重視。
A:芭蕾舞是一個好的身體訓練,很多人喜歡它,有它本身的價值。像馬茲.艾克六十幾歲了,據我所知,還每天練習芭蕾舞的把杆基本動作。佛塞舞團舞者也是。它可以提供好的基礎,但可惜世上好的芭蕾老師不多。
一位好老師,應該要傳授對芭蕾的熱愛及智慧。光技巧好,不夠!芭蕾是一種思考模式與生活態度。巴黎歌劇院舞蹈學校,應該算是最好的芭蕾舞者的搖籃了,但培育出好舞者,並不等於好的人格。多數的老師無法點燃學生心中對舞蹈的熱情。這要怪老師。
我也嘗試過不同的身體訓練方法,每人適合的不同。像阿喀郎練卡達克,羅素練武術、瑜伽等。我必須聆聽自己身體的需求,達到暖身的目的。芭蕾的技巧可以提供系統性的基礎身體訓練,給予身體、精神穩定性。
學習不同的身體技巧,就像學不同的語言。基礎打好了,就可以自由運用,再學新的語言。芭蕾也不過是其中一種罷了。想要跳好舞,就要好好學會它。
有時,學芭蕾的人會氣餒,是因為老師批評他不夠好,害他對芭蕾產生反感。該討厭的是那位老師,不是芭蕾舞!例如:現在穿芭蕾舞硬鞋,因為經常會磨破疼痛,所以發明了矽膠做的點子,可以保護腳。但有些食古不化的老師禁止使用,只因為他們以前沒有,所以也要學生跟他們一樣忍受疼痛。真的非常不可思議。或者,禁用鬆緊帶綁住腳踝,加強穩定性,也一樣。科技進步,為何不跟上時代的腳步?為何不能帶給學生更多對舞蹈的喜悅?
請告訴你們的學生,生命中不是只有舞蹈,還有生命本身要去體驗。例如:可以接近大自然,愛好動物。別忘了,我們是世界的一分子。孩子們是我們的未來,必須打開他們的視野,看得更高更遠!
註:Eonnagata是新創的字,綜合劇中主人德翁騎士(一位傳奇的十八世紀法國雌雄同體/亦男亦女/性別不明的外交官/間諜)名字的前三字母, 以及日本能劇與歌舞伎表演藝術中,訓練男演員飾演女性角色的傳統方式:「女形,女方」(onnagata)所組成。
參考資料:
1. Guillem, Sylvie. Evidentia: a film conceived by Sylvie Guillem, Germany: NVC Arts, 1995.
2. Sylvie Guillem and Akram Khan. Sacred Monsters, Sadler’s Wells on Screen series. Axiom films, 2008.
3. Sylvie Guillem and Russell Maliphant. Push, Sadler’s Wells on Screen series. Axiom films, 2013.
4. Francoise Ha Van, Sylvie Guillem: On the Edge, Deutsche Grammophon: 2009.
5. 西薇.姬蘭官網 sylvieguillem.com.
6. The Culture Show: Sylvie Guillem--Force of Nature, 2013. (2 parts)
7. youtu.be/PsXXycSjgcs & youtu.be/C4lizDvvZrc accessed January 21, 2014.
人物小檔案
◎ 1965年生於法國巴黎,為當代芭蕾女神代名詞。
◎ 12歲進入巴黎歌劇院的芭蕾舞學校;16歲簽約加入該劇院的芭蕾舞團,19歲演出《天鵝湖》驚豔四座,由紐瑞耶夫欽點為首席舞者。24歲出走歌劇院,成為傳奇,對自我的堅持也使「不小姐」之名不脛而走。
◎ 芭蕾舞者可以說是「上帝的運動員」,而姬蘭舞技高超,不可思議的舞蹈技巧對她來說輕而易舉,更有「天下第一腿」的美譽。姬蘭對作品解讀的靈性,更使她成為世界知名編舞家們的心頭寶,合作過的編舞家無數,如貝嘉、威廉.佛塞、季利安、馬茲.艾克、阿喀郎.汗、羅素.馬利芬特、羅伯.勒帕吉、林懷民等。
◎ 至今獲獎無數,除了「巴芙洛娃獎」、首屆「尼金斯基世界最佳舞蹈女演員獎」等,也在2012年獲威尼斯舞蹈雙年展「金獅終身成就獎」(Golden Lion for Lifetime Achieve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