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齣以「胖」為命題《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座胖背山》,身體僅僅成了載體,不在再現角色、情感;形體上的胖,如同記號,可以擴充(增胖)、壓碎(減胖)、變化(換裝)、去除(裸身),這一連串符號式的加載與剝除,讓胖的形象如同造字遊戲般,不斷繁衍、增生,胖的形體因此溢生了更多想像與「玩」的趣味。
李銘宸《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座胖背山》
3/8 台北 牯嶺街小劇場
八○年代後尾段班的李銘宸新作《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座胖背山》,令我想起早他廿四歲、才華洋溢的編導田啟元生前倒數一年的傑作《瑪莉瑪蓮》。同樣入眼有著肉團團的胖演員,首先形成一種視覺上的奇觀感受,田啟元藉著一幅非主流女體圖像卻大膽自陳內在情慾的身體展示,逼現出社會結構與群眾觀視下不自主的身體慾望,反體制的美學手法批判了戒嚴文化的僵固與制約,其頹廢、激烈、非理性的視覺意象,直指戳破主流價值偽善的道德面紗。《瑪莉瑪蓮》的批判對象是劇場外的社會,身體、語言的多重辯證有向外投射的動能。這與李銘宸內縮性的自省觀照不同。
從自身內在出發 建立與外在的連結
解放了思維與行動的禁錮,戒嚴後出生成長的一代已無社會巨大的壓制力,過大的自由反而喚醒出追尋自我存在的真實感與人際飄忽不定的關係性,他們的作品不一定指向社會,或說,總是從自身內在出發,在幽微符號間,建立個人與外在世界的連結或扣問。《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座胖背山》(以下簡稱《每》)巨大的身體符號下,也並不在逼問或譴責以瘦為美的社會集體意識的中庸道德,在中場戲幅的一幕,胖女人(楊智淳飾)與胖男人(賴澔哲飾)雙擁緊抱,女人眼中閃現的瑩瑩淚光,迸現的不是對身體的自我愛戴而已,經過激烈的肉搏,召喚出的是更卑微、個體式的認同與愛,「認同」與「愛」鑄成《每》劇幽微的詩意,穿透表層的身體官能性,由物質性轉化為精神層面。
或許同樣具有美術科班背景,李銘宸對於「靜態」引動的美感知覺介面,與田啟元一樣具有高度敏銳力。《每》一開場,男女演員隨興地走入劇場空間,隨興地拿起散落椅子上的汽球,隨興地吹大、塞入衣服內裡。這幅裝汽球的畫面停留很久,間或只聽見演員碎碎的嬉鬧聲。待兩人裝到無法再塞得下,成了臃腫怪樣,兩人走向觀眾區,定定站住良久,觀眾被迫正視這幅「放大的感官」,在眼前不斷重複閱讀著「他人」的身體、表情、眼神,於時間的延展中,所有細節因此自行衍生,尤其女人無瑕眼神,男人狡黠笑容,一點一滴放大,身體的敘事在劇場空間裡自動演繹,連結之前裝汽球的情景,所有近乎靜態與重複的「戲劇動作」,在歷時感受中,自動引動了觀者的感性。
這種靜態到動態,重複復變化的手法,在李銘宸的作品裡一再出現,如《Rest in Peace》、《Dear All》,都有大段的停止或重複的行為,但這類靜態或無機行為並不作為空間或意象營造,也就無「意象劇場」之類的符號引徵作用;相反地,李銘宸的作品的靜態動能反而都來自身體,是身體與空間的互動,以及身體在空間裡的布署,形成言說的整體空間。於此,李銘宸與田啟元的差異又進一步產生,田啟元的演員身體總是形成一個觀視的明顯客體,凝聚了觀眾目光,並且藉由表演形成戲劇性;李銘宸卻不在乎身體的表演性,或說,不強調身體性的演出,在《每》裡,胖演員的身體乍看是表演本體,但從一開始塞滿汽球,到相互擠壓弄破汽球,到女人不斷換裝(穿不下的)衣服,到男人遭女人用膠帶綑綁而後模仿女態,原是巨大符號的胖身體已經被不同物件的介入,連結到更多符旨;換句話說,身體作為一個記號,與汽球、衣物、膠帶連結,強化了其物質性基礎,並不具有心理分析式的情意結,這就與「胖節」之以「胖」為命題,首先被聯想到的胖瘦對仗文本跳開了關注。身體僅僅成了載體,不在再現角色、情感;形體上的胖,如同記號,可以擴充(增胖)、壓碎(減胖)、變化(換裝)、去除(裸身),這一連串符號式的加載與剝除,讓胖的形象如同造字遊戲般,不斷繁衍、增生,胖的形體因此溢生了更多想像與「玩」的趣味。
故事張力從靜態裡緩慢爆發
當然,《每》並不在「玩」身體,亦即,記號本身並沒有成為能指,我們並沒有讀出作者玩弄「胖」這個身體符號的企圖。這一路順著「劇情」發展,我們看見創作者讓一男一女先是嬉玩,再則暴力,繼之是女的受宰制被迫規範於社會期待的女人裝扮與姿態,再則是女人反撲宰制男人,最後是和解。之所以可以解釋身體僅僅是記號,並沒有情意連結,或許是換作兩位瘦子演員來演《每》劇應該也可成立。但胖的形體,與胖的身體在劇場空間裡的衝撞力度,卻形成《每》最重要的空間張力。這就要呼應李銘宸的作品一路以來,對劇場空間的敏感與處理態度,除了一心破除第四面牆(一開場李銘宸故意搬椅子把逃生指示的綠人畫胖一點,中間又讓男女演員多次進出場外,甚至從場外拿進來一袋樓下演出發送的餅乾),關於胖演員在空間裡可以產生的擴染、震盪力度,大概是編導一開始在空間裡「繪圖」產生的形象;綠色假草皮上的胖男胖女,宛若馬內《草地上的野餐》圖,身體與物件並存,裸體與西裝革履並陳,不和諧的平靜欲語還休,故事的張力就從靜態裡緩慢爆發。
最該激賞的是兩位演員:楊智淳與賴澔哲,他們與李銘宸為臺北藝術大學戲劇系同班同學,彼此的信賴或共同創作,發展出這齣「天衣無縫」的傑作。楊智淳看似沒有打扮,卻仍掃著一抹粉絲腮紅以及刷出微翹的眼睫,散發著清純無邪眼神,總是吐著輕聲嬌嗔碎語,是駱以軍筆下「這樣的胖女人,通常很奇怪地保存了一種『兒童』的特質」的演現。雖然《每》演下來已經跟駱以軍筆下寂寞酒吧裡喃喃自語的胖女人的故事無關了,但「兒童」般的胖女人神色注入楊智淳表情、肢體動作裡,加上她自信、堪稱優美的舞動動作,著實「無瑕地」讓人情不自禁寬宥她對男人的施暴(也因為這一翻轉,《每》的男女權力關係有了平衡)。而賴澔哲一直有著狡猾的神情,頻繁地與觀眾互動,當他被女人制伏倒地時,身體的沉重感因為放鬆而放大,宛若動物的身體性,無遮無敝直袒開來,在被楊智淳推、翻、抬、拉扯動作中,兩人身體的接觸幾無(表演)做作痕跡,楊智淳一直嬌嗔說著「你起來啦」,依舊是輕聲碎語。楊智淳終於辛苦地把賴澔哲翻身坐起,兩人在長椅上,平靜地輕輕一吻,結束了草地上的家家酒遊戲。是身體的大量「勞動」,觸動最親密的情慾,身體召喚本然的慾望,無關念頭,無關社會性,也無關胖或不胖。
從記號而起,連結物件與空間,一直是李銘宸作品美學最大特色。《每》再次展現李銘宸驚人的獨創力,而且這一次,嘗試了線性敘事,事實證明,從《Rest in Peace》的無敘事,到《Dear All》的散裝敘事,到《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座胖背山》的線性邏輯,八○年代後青年世代創作者大玩解構與符號之餘,還是具有說故事能力,從短篇到長篇,一定可以繼續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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