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的一九八四記憶,如他中年之後惡劣睡眠裡的人事雜沓之夢,M也許只想記得那年中秋節的前一晚,他與父親母親一起登上剛完成灌漿工程的家屋頂樓灑水,山影寂靜,幸福的堅毅憧憬與幽微的憂傷並存,在未知未來之前,那時,M和他的家人非常沉默。
一九八四,喬治.歐威爾小說中的老大哥年代終於到來。世界慶幸、或難掩些許失望於預言的沒有成真。儘管如此,麥金塔電腦還是在前一年拍攝了新的廣告,宣稱因為他們的產品讓一九八四不至於 「一九八四」。但這是在西方資訊工業的最前線,世界距離個人電腦、網路世界、讓現實realtime虛擬化的諸般種種,尚且遙遠,那還是紙本文藝時日不多的末代盛世。一九八四,距離臉書的創建還有多少年?那時誰也不可能知道,M可以的話也許會想問廿七年後的自己,世界有了什麼不同?世界很大,時間很長——還沒真的出發的那麼理所當然。可是終於天也不長、地也不久,中年的M感到沮喪,他想回答、可以回答,但M已經不在那裡。
一九八四,在台灣、在北台灣,在台北都會區外緣的小鎮,M這個文學院二年級的大學生正在為是否放棄原本主修的西班牙語、背著家人轉入現實上更弱勢的中文系而苦惱。M的世界不大,甚至相當狹窄,空間上動線最遠端在老家苗栗鄉下群山環繞的客家小鎮,剛渡過他們壯年時期朝向中年後半的M的父母在彼處形成牽引,一個在農會上班一輩子、一個在當地小學教書一輩子,甚且在農曆年過後就要邁向家庭重大的下一階段——將老舊的平房改建成新的樓房。除此之外,大學生的日常動線非常簡省——校園、校園邊上的山上的學生社區,側門的水源街、另一端的新區大田寮,假日時,以一個半鄉下小孩的心情、沿著淡水河邊的老鐵道搭火車進台北城,無疑地,那猶仍是有著朝向優越傾斜的文藝探索動線,城裡有電影圖書館、有做作的咖啡店或茶藝館,有彼時M還一個都尚未結識的文藝圈明星。
一九八四,距離M的導演作品首度在國家劇院演出還有十四年。作為後來超過廿年劇場導演生涯的前導,那時M的決心雖然尚未明確,甚至不時感到文青式的焦慮空茫,但隱約的意識、模糊的熱情確實已然萌生。一九八四年元旦過後,他的手寫記事小簿子記著—— 一月廿五日中華體育館,日本神鼓童,一月廿六日國父紀念館,Merce Cunningham舞團⋯⋯是,一個藝術節,對應著年底的影展、M的行事曆重大而具體的規劃,那種可依循、有所依循的存在感與季節性節奏,理所當然地超過日常的學業與生活律動許多、太多,就像他上台北念大學之前,瘋狂埋首黑膠唱片、西洋音樂與舊俄翻譯小說幾乎形成的「控」。後來的M每每回首,總是好奇那樣越過平均值、幾近異常的吸收裡,到底有多少出自真心的熱愛、又有幾分源自無解的遁走逃逸,總是,真的就是無法回頭的旅程了嗎?一九八四,還沒有人回頭,也還沒有義無反顧的不回頭。
一九八四,春天了也是現代主義的文學的春天,尚未進入後現代主義風潮的M行禮如儀、甚至一知半解地追隨他心目中的重要文學指標,他長期訂閱的《中外文學》期刊四月發布了現代詩創作獎,第二名的夏宇、第三名的劉克襄,一個側寫劇場演員、一個俯瞰淡水河,深深鼓動著熱烈習作時期的文學青年,M迫不及待在不到兩個月時間內寫下的一組聯篇詩作裡反映了不自覺的夏宇模仿,又在後來拿了學校文學獎的另一組作品反映了不自覺的劉克襄致意。現代詩,在八○年代小孩的M的身上,烙印下比他自己所能察覺的更深的印記,那麼微小的M,那麼無以回報的養分。又再下一期,《中外文學》封面的小框框外,加掛了恭賀蔣經國先生李登輝先生就任總統副總統的紅字,又再一期,是這本學院聖典般的期刊的十二周年紀念,M對於季節之間可以如此的連結邏輯,感到了微妙的、談不上批判性的起伏。
一九八四,距離M的父親辭世還有廿三年,這一年夏天M的哥哥出事了——一個少尉預官距離退伍不到三個月時進了監獄,十年過去、廿年過去,M從來沒有真正弄清楚案子的內情,卻從不懷疑哥哥的清白冤屈。為了讓前途正好的年輕人不留下紀錄,父親花了多少心思去請託、去低聲下氣,加上正在進行中的家屋工程,那一年剛過五十一歲生日的他,面臨了一個焦灼白頭的悶熱夏日。儘管在秋天之前,事情就會獲得合理的解決,M的哥哥很快被平反,但M深深相信他們一家人因此錯失過一次一種人生的平順,而沒有人知道陰影如何蔓延,也許就像村上春樹《1Q84》書中女主角爬下高架道路逃生梯之後那樣,世界若無其事地開始錯格。M記得那個週末,跟著姊姊與姊夫開車到嘉義去探視哥哥,他似乎從來不曉得南部這麼遠,高速公路穿過的嘉南平原,一直延續著,沒有變化的風景讓他感覺像是另一種監牢,最後在會面時,M的哥哥平靜極了,沒有太多複雜情緒地說著裡面的起居作息,最後要M幫他買一些電腦的專業書籍,好像只是他暫時到了某個偏遠的異鄉⋯⋯M記得門外濃重的夏日綠蔭、蟬鳴、四個年齡相近手足至親間充滿信任默契的微笑⋯⋯而那些在離開一九八四之後,卻再也沒有機會更接近地漸行漸遠、而且在M的父親離開之後兩三年間近乎崩解。
一九八四,距離M的姊姊疲倦於自己的中年因而開始心事重重掛在憂鬱邊緣還有多久?M不確定,但是那年夏天結束前,姊姊帶著未滿周歲的M的外甥回鄉下給身心俱累的中年母親過生日的時光還在悲喜交雜的記憶角落閃動浮沉。九月M回到台北開始他的中文系生涯,前一個凹陷的季節彷彿已經相隔多年,快速跳動的場景,接著秋天了,M回到一個文藝青年的狂熱養成,露宿騎樓徹夜排隊購票、十月底開始廝殺國際影展,那一年專題柏格曼,接著豐盛到爆的莒哈絲、布列松、高達、安哲羅普洛斯、溫德斯、拉斯馮提爾⋯⋯終於到了十二月,荒謬喜劇般卻頗具象徵意味地、飽撐了一年的M得了急性盲腸炎,在緊急送治的小鎮尋常醫院裡,M記得麻醉藥開始作用失去意識前,簡陋手術間裡有汙垢的磁磚一度讓他錯覺是在鄉下外婆家的陰暗廚房⋯⋯
一九八四,距離柏林圍牆被推倒還有多久?一九八四,距離台灣九二一、日本三一一大震災還有多久?一九八四,距離M結束在跨國唱片公司整整十年的工作還有多久?台灣新電影風起雲湧、政治解嚴也不到幾年的時間,但是一九八四——那個河左岸紀元前一年——才隨興改編黃凡小說參加了校內戲劇比賽,再一年,M就在現代詩之外、決絕地選擇了劇場,成了對的選擇,也成了錯的志業。M的一九八四記憶,如他中年之後惡劣睡眠裡的人事雜沓之夢,M也許只想記得那年中秋節的前一晚,他與父親母親一起登上剛完成灌漿工程的家屋頂樓灑水,山影寂靜,幸福的堅毅憧憬與幽微的憂傷並存,在未知未來之前,那時,M和他的家人非常沉默。
(編按)本文摘錄自國家兩廳院出版之《遺憾先生遺憾的包裹掉進遺憾的海裡—黎煥雄劇場文集》一書,2014年5月出版。該書集結台灣中生代劇場導演黎煥雄的詩、散文、劇本、小說等文字創作,以及多部劇場作品的私房筆記,從中可見一位劇場創作者的藝術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