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廿九日,週六,青年節。台北正醞釀隔日蔓延全城的反服貿黑潮。選擇此刻離城,車行南下,空氣剝除了愈發炙熱的抗爭氛圍,徒剩氣溫兀自攀升。果真如此?當然不,否則就不會有這趟為了默劇表演者姚尚德的台南之行。
二○○六年結束法國默劇學習後,姚尚德返台從事表演工作。起先還規規矩矩投身劇場,不多久,便選擇走出劇場,走進人群。雲門的「流浪者計畫」讓他帶著默劇到上海、蘇杭、廣西等地。隔年,他以默劇和偏鄉學童、部落居民、街角百姓即興互動,擦出各種驚喜的火光。然後發展出為期一個月的駐地交流,計畫的最後一站是台南。三月,他到台南租屋落腳,拜訪廟宇,結識朋友,尋找題材,在安平、永康、歸仁等地完成預定的演出場次後,每日騎著機車穿梭台南各地,為了額外接下的邀演、講習、默劇教學。
「能藉由表演跟地方產生連結,撒下根苗,真的很有意思。」過去多在台北生活、工作的姚尚德坦言,在台南的這一個多月是他難得的體驗,「整個過程都很舒服。創作跟生活是在一起的,也就是在生活中尋找素材。如果你在台北做戲,身邊的人都是和這齣戲相關的,很難接觸到一般人,在台南卻是交揉在一起,不會有『我在創作,其他人和生活不要打擾我』的狀況。」
交朋友、吃美食、創作、演出……不斷加碼的行程,在月底的「南鐵藝文祭」結束後便暫告段落。沒跟上姚尚德前幾週的愜意生活,這日午後,我們見證他參與一場南鐵沿線居民反拆遷東移的抗爭活動所延伸出的默劇演出。
15:08 東豐路58號.著裝
默劇表演在傍晚五點。姚尚德囑我們抵達台南後,先到南鐵藝文祭主要場地“kink”老屋聽歌。日式老屋的後院被主辦單位隔出一小小空間,放上音響和表演者的座位,就成了舞台。社運歌手農村武裝青年和林生祥等人依序登場,歌聲慷慨依舊,眉眼間卻多了一絲疲憊——想來,是連日往返台北立院反服貿現場和各地抗爭獻唱所致。
攤開手中的藝文祭新聞稿和活動說明,似曾相識的字眼冒出:突如其來的拆遷徵收令,台南鐵路沿線的居民一夕間面臨被迫遷移的命運。決議程序的匆促和不正義。拆遷可改善市容美觀、商圈可提升都市競爭力,大眾利益與小眾利益的兩難。
三點鐘,我們離開“kink”,往姚尚德給我們的地址去。參加默劇演出的演員們在東豐路一戶已無人居、被用來當作抗爭開會地點的民宅集合,著裝上妝。老舊的透天厝一樓,牆上張貼著抗爭文字和說明,八個演員圍長桌而坐,稚嫩的生手將黑色油彩圈點眼眶,再把白色細細抹上兩頰。
「要把眉毛用白色蓋起來」、「嘴唇不要畫超過唇線」、「瀏海要往後撥」……熟練完妝的姚尚德,一面幫其他人上妝,一面提點大家默劇妝扮的要訣。
「臉會癢的話,用指甲刺下去,不要抓!」
畫好妝的演員們互相張望,嬉笑著指指點點:「怎麼畫完之後,大家的牙齒變得好黃!」
15:57 鐵路平交道旁.電視台拍攝新聞畫面
四點鐘,裝扮完成的演員們來到馬路平交道旁,接受公共電視台的新聞採訪拍攝。距離火車站僅十分鐘路程的平交道號誌頻仍,柵欄一放下,姚尚德和其他演員便從馬路旁竄出,對著停車等待號誌的用路人們表演——他們煞有其事地拿出隱形尺規,測量車輛和行人的尺寸,姚尚德則大搖大擺,揮手向民眾致意問好,猶如官員出巡。
柵欄升起,演員褪去,露出驚奇目光、愣愣觀看的民眾像是從一場短暫的夢境中清醒,恢復理智駕車離去。演員告訴新聞台的記者,他們這幾天經常到平交道進行這小小的演出,宣傳藝文祭,也會分送南鐵議題傳單給民眾參考。
一旁,也抹上一臉白的藝文祭主辦者,臺南大學戲劇創作與應用研究所的學生周舜裕娓娓道來這個演出的緣由。關心社會議題的她,和姚尚德結識於台北士林文林苑王家抗爭,後來她積極涉入台南鐵路東移拆遷抗爭,遂在去年邀請姚尚德到台南舉辦一場「暴力工作坊」,以身體探討、呈現國家機器的暴力性。今年獲知姚尚德將再度來台南,她力邀他再辦一場工作坊並以演出呈現。南鐵藝文祭,事實上是為了這個表演而擴大舉辦的。
16:05 預演.老晒建材行
「老晒建材行」就在平交道十公尺不到的街上,姚尚德和所有演員到這裡短暫地彩排一次。
在台南待了五週,期間密集與演員們進行默劇工作坊、發展創作內容,姚尚德說,起初他蒐集大量南鐵反東移的資料發給演員,打算從議題中尋找創作素材,但是,讀愈多資料,他發現自己對議題的態度並不明確,甚至是搖擺的。「坦白說,讀贊成東移的意見時,我有時也會被說服這是……小眾和大眾利益的衝突……當然政府在處理程序上有很多錯誤,但因為正反兩方各有立場,所以我必須小心判斷。」
過去也曾在抗爭現場以默劇作為支持行動,姚尚德深知現場表演的情緒渲染力。他開始思考這類針對議題的演出,在不同階段該釐清哪些問題,「以南鐵來說,我沒有明確的立場,但我的普遍態度是:弱勢者的聲音必須被說出。」
然而,如何呈現弱勢者,亦即這次事件中的當地居民?姚尚德不願以戲劇再現他們的困境,那太重複也太殘酷,於是選擇借用居民們有情感記憶的物品、衣物,讓演員以這些物件發展出生活片段場景,在抗爭現場的不同定點表演。
「老晒建材行」是演出的第三站,表演主題和一張猛男照引發的家庭小衝突有關。姚尚德和演員在木材行內討論表演細節時,讓出居家/做生意空間的木材行老闆一家,坐在門口靜靜地觀看這讓他們有些陌生、有些興味的場景。
16:50 開演.鐵軌旁
一行人浩浩蕩蕩來到鐵路旁一排低矮房舍邊的空地上,準備第一站演出。五點一到,導遊會帶著觀眾從“kink”走到此地觀賞表演,途中也會導覽即將被拆遷的住戶故事。
這一站的表演主題是一支老舊的電動刮鬍刀,姚尚德爬上隔開鐵道的圍牆,露出洋洋得意的表情觀看著場內的生活故事:一個男人教另一個男人使用電動刮鬍刀,刮鬍刀卻失控地在男人全身上下爬動,讓他如遭電擊、恐慌不已……
一旁,鄰近居民或坐或立,圍觀之餘也對演出發表意見,「他們在搬演啥?」「這叫做啞巴戲啦!」「夭壽唷,會摔下否?爬那麼高!」一個老太太伸手指著在圍牆上表演的姚尚德,驚惶問道。
演出方向對著外來的觀眾。在演員身後看得津津有味的鄰長,指著我們詢問的那口廢置石砌老灶,笑呵呵地說:「這灶六十幾年了,要留下來做古董啦!」說完,他轉頭繼續看表演。不願拿「若是房子拆了,這口老灶怎麼辦」的問題煩他,我們一起看戲。
18:10 演出第四站.東豐路58號
前三站都以不同人家的喜怒哀樂生活為主題,回到抗爭議事場的東豐路58號,夜色逐漸降臨,演出也丕變。
在前面幾個場景貌似官員作秀致意的姚尚德,在這裡成了最具動能的演員。一個個表演者們僵直身體、睜著大眼,被他輕吹一口氣就從二樓滾下一樓。把所有人吹落樓梯後,他揚揚自得,走回觀眾面前,忽然伸手就搶走了一位觀眾喝到一半的飲料。觀眾不讓。他仍搶走,大搖大擺地當著他的面喝光所有飲料。那個觀眾露出生氣的表情。姚尚德把空杯子扔回給這位觀眾,他伸腳一踢,把瓶子踢向姚尚德。在那之前,這觀眾把自己的其他東西藏到身後,以防再被拿走。
演出後問姚尚德怎麼想到即興出這令人目瞪口呆的段落?「其實這一整段我只有跟演員口頭說明,沒有排過。刻意不排,怕他們身體會預知,會準備。演出時,果然他們都有驚恐的反應。那就是我要的。我也因為演員的反應很在那裡面,暴力、控制的東西就上身了,看到飲料就順勢去做。當下我心裡有個聲音跳出來說:這就是強取豪奪……」他苦笑說,後來,他再去跟那位觀眾握手時,「他不跟我握了。」
這是近幾年走遍大街小巷和民眾即興默劇而累積的,當下創造的能力。演出結束後,姚尚德領著所有演員和觀眾謝幕,也說明了整個演出的動機與概念。面對社會議題性強烈的戲劇創作,他不直接迎擊,也不再現悲情故事,「有時我們會在情緒裡以為自己看到的東西是真實,但那是不是跟客觀真實這麼接近?為了驗證這件真實,我們必須更逼近,也要能後退,很難,但這是必須的方向。」
從一個抗爭現場回到另一個抗爭現場,姚尚德的這句話,在心中隱隱迴盪,這是他的答案,而那個問題是:作為一個表演藝術工作者,應該如何介入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