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 表演藝術雜誌

用傳統絲竹將國樂搖滾、以網路投票讓粉絲點播最愛的樂曲演出、首創以東方樂器為主體的器樂劇場、在兩廳院廣場動員「千人胡琴」同時演出破世界紀錄……顛覆傳統結合現代再創造流行新思維，有誰能夠料到，以往總被認為是老派過時的國樂器，如今還能獨領風騷。「采風樂坊」不僅是台灣傳統音樂重要的團體，也是將屬於本土的音樂向外推展的卓越推手，而其中的靈魂人物，就是團長暨胡琴演奏家黃正銘。

團長室滿滿的書籍、樂譜和CD，辦公桌旁有譜架和椅子讓他可以隨時利用零碎的時間練琴。房間的一隅有大片玻璃窗和通往一樓庭園的小階梯，溫馨的小桌旁有木炭燒出來的茶香。執壺的黃正銘和我們悠閒地翻著舊日的節目單和剪報，曾任中廣國樂團首席的他回想當時的演奏會，眼神閃耀著光芒：「十幾年前開獨奏會時，票房都爆滿，連走道也坐了人！」但身為來自宜蘭的農家子弟，似乎與五光十色的舞台有著頗大的距離。究竟是如何走入演奏之途呢？還沒來得及說話，一方是牽手，一方又是事業好夥伴的琵琶演奏家林慧寬，卻語帶玄機地笑著說：「是為了麵包！」

戲棚下孕育音樂素養  為吃麵包愛上國樂

小時候的環境根本沒有什麼音樂教育的可言，學校充其量只有一個升旗典禮的鼓號樂隊。從小就愛唱歌的黃正銘，背課文並非正襟危坐，而是和好朋友跑到榕樹下玩。拿起課本不是自己編曲用唱的，就是拿課文當歌詞套用歌仔戲曲牌來哼，因為農閒時期常常有歌舞團到訪，一邊賣藥一邊演戲，因此吃烤魷魚看表演就成為孩子們最大的娛樂。也就是這樣，孩提時期的音樂養成，可說就在這來來去去的戲棚下孕育而出。

國中時期開始有國樂社，剛入學時，因為社團要參加音樂比賽，校長特地安排一場朝會讓國樂團在台上表演。當時有位學長上台吹《陽明春曉》，瀟灑的姿態讓他這個新生非常嚮往，於是興起了報名社團的念頭。那時候參加社團還要先考試唱聽寫，因為他音感不錯很順利地就考上了。但想學笛子的夢想卻也同時破滅，因為老師說他齒列不整齊，要他改拉胡琴。但多年之後他才領悟，事實上老師考慮的並不是這點，原因是胡琴音準很重要，而他剛好具備了這個條件，才編了這個理由要他學胡琴。那為什麼會喜歡上國樂？答案終於揭曉了：「因為有很多共同愛好的同學、很多學習的樂趣，但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因為練習完之後，老師都會發一塊麵包作慰勞，還有牛奶可以喝。」

高中念宜蘭第一志願的黃正銘，功課一直都很好，未來的夢想當然是醫學院。但夢魘從一年級開始，班上的數學老師來自廣東，口音重到講什麼完全聽不懂，第一次考試六十分，這在學校當中還算是高分的了，但第二次以後就逐年遞減了。眼看著醫學院沒有希望，對胡琴的熱情卻燃起了他另一條出路。決定之後就跟老師商量是不是走藝術這條路，也感謝這位老師替他跟數學老師說項，讓黃正銘得以不被留級，以六十分畢業。而在決定到台北學琴之後，國小的啟蒙老師竟買了胡琴送他，也讓他在人生中，終於擁有了屬於自己的第一把琴。

偷偷進大陸進修  致力挖掘台灣特色

就讀文化大學時，黃正銘考上了青訪團，才知道原來我們可以拿著胡琴到世界去表演，第一次出國就到非洲、歐洲表演，讓他驚覺：「我們的舞台不僅在華人社會，而是在全世界。」但學生時代學習胡琴是非常辛苦的，當時大陸胡琴手法新穎，厚度廣度技術都變複雜，到底要怎樣演奏？也偷聽廣播、辛苦地記譜，最後就憑著年輕人的熱情，在未開放時就偷偷跑去大陸進修，成為第一個住在大陸學琴的國樂演奏家。願望得償，但卻被反問：「你們台灣有什麼音樂讓我們聽？」黃正銘心頭一驚：「〈雨夜花〉、〈望春風〉？應該還有更精采、更多樣的吧？但我怎麼都沒有研究？」這一問，成為開啟創團的鑰匙，並且立下約定，「以台灣特色為宗旨」。

回台之後，他就創立了采風樂坊，並且立即與團員們重新學習，請廖瓊枝教歌仔戲，邱火榮、潘玉嬌來教北管、跟吳昆仁學南管……為的不是成為戲團或劇團，要的是吸取養分再詮釋、再創發。十九年過去了，黃正銘仍舊執著地認為：「百年來我們無法詮釋自己，國樂應該要如何走向，都是西方人或大陸學者講的，可是我們自己的想法呢？如果我們來詮釋，為什麼不擴大範圍，增加表演場域。劇場、表演、甚至有心人經營生命禮儀都是好事，我們享有無限寬廣的空間。」

創演奏廳最高票價  提升胡琴演奏的價值

十幾年沒有開過獨奏會了，「黃正銘從藝二十五年胡琴獨奏會」消息一出，隨即就備受傳統音樂界矚目，更令人驚訝的是，票價居然從五百賣到兩千元，他促狹地說：「還是國家演奏廳票價有史以來最貴的！」。看看曲目，每首都是具備地方風格的二胡經典。這場音樂會，注定是個極大的考驗！但他回答：「經營采風，我一直為了這個團體在賣命，但我回過頭來，想我自己的時候，我問自己有沒有為自己獨奏的音樂賣命過？獨奏對一位獨奏家而言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我身為獨奏家，就應該開獨奏會。」預計要在五十歲的時候出一張自己的獨奏專輯，這是他半百人生對自我技術的挑戰。但除此之外，永遠有新點子的他更語出驚人：「我們開音樂會，每次都要拜託人來看、來聽，當然我們要行銷，但大部分我們都是『直銷』。而且即使票價低到一百、兩百也沒不一定有人買。最糟的是票價收入低，再花掉場租、海報、DM都虧錢了，更遑論還有請伴奏的費用。一位演奏家練了數十年的琴，最終的理想就是希望自己就像馬友友這樣，來了，票馬上就賣光。衝著這三個字，就是票房的保證。」把票價提高，五百元針對學生，價值就如同看一場電影加上爆米花；一千二到兩千元券，則是設定喜歡黃正銘的人再貴都想來。只要以後朝向這方面發展，那麼演奏家就只要負責把琴練好就行了。

「胡琴如果這麼不值錢，那麼拉胡琴要做什麼？我們如何鼓勵年輕人從事這樣的活動？」黃正銘進一步提出，他收的學費高達兩千以上，用意不是在賺錢，而是在提升有形的價值。他認為，如果他的學費只有八百塊，所有的學生通通跑來跟他學習，那麼年輕老師們又怎麼收得到學生？學費調高，想跟他學的人就變得幾乎等於零，這他不在乎，但年輕教師們就會有空間了！

翻過無數山頭 面對生命樂章

好一陣子忙於創作、樂團、行銷，談到眾所關注的獨奏會他突然大笑著說：「大家都以為我不會拉胡琴！都忘記了黃正銘其實是位很好的獨奏家。」但笑聲過後，他也認真地說：「與其我想告訴大家，不如說我其實是告訴自己要面對自己、面對挑戰，找回我自己另外一個價值。」問他是不是會緊張？他竟回答：「人生是經過無數的山頭，翻山岳嶺最後，還不是回歸『那座山』？」才去過美國，沒多久要去大陸、之後去日本，日本演完飛大陸，從大陸回來之後馬上就是他的獨奏會，結束後緊接著有寶寶音樂會……。回首過去，每個當下都緊繃、壓縮，焦慮得連他尊稱的「生命導師」的林谷芳都說他活得「太用力」了。

太用力在希望把什麼都做好，不要留下遺憾。現在回想起來，莫不過是人生的一站又一站。搖了搖頭，黃正銘說：「如果音樂就在血液、生活裡，還有什麼好緊張的？因為演奏而提升了生命，那就夠了。獨奏會，我只不過邀請朋友們，來聽我所演奏的『生命樂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