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魔幻寫實」了解小說的描寫手法,再從「西夏史詩」與「旅館」了解作者借著西夏歷史的隱喻與旅館為載體,進行小說的書寫的意義,進而在圖尼克與小說中每間客房裡的「夢」去觀看現實世界中,人與人之間的「情慾」、「暴力」與「父」權影響。最後,西夏民族的敗亡造就了「遷徙」,破敗後流亡到了旅館究竟「變形」為什麼樣的人呢?在破碎的文字與歷史之間,西夏旅館裡,流離失所的人們沒有了「身分認同」。
小說家駱以軍沉厚的史詩鉅著,如一幢結構複雜、曲折難行的迷宮。透過上述十個關鍵字,我們試圖為讀者提供一張地圖,讓你可以活著走出《西夏旅館》!
壹、魔幻寫實
小說的描寫,是過去與現在之不同時間點穿插、是真實與虛幻交替不斷、是找不到邏輯連接的上下段、是找不到說話者、說話對象是誰的主受詞混亂。主角的「他」與圖尼克是同一人或者是不同人?圖尼克與西夏旅館是真實存在還是虛構出來?在《西夏旅館》裡,任何線索都模糊不清,做夢與清醒的分界也不明。此外,作者不斷解構再重構,沒有合理的邏輯與正常的道德倫理,重複著丟出謎團再解謎的循環,什麼都已經解答,但什麼也都還沒有解答——反覆講述同一個人的身世故事,卻同時提供了不同的版本,製造了「哪一個故事才是真實的『他』」的混亂。精細的文字,構築成魔魅、虛幻的氛圍,充滿詭譎、奇異之感,這正是《西夏旅館》的魔幻寫實。
貳、西夏史詩
在《西夏旅館》裡,為數眾多的章節在講述西夏歷史,浩蕩悲涼猶如史詩,如〈洗夢者〉裡首見西夏末主之死點出這個民族悲慘的結束,〈殺妻者〉裡詳述西夏建國霸主李元昊與他七個妻子那充滿血腥、殘暴與死亡的故事,又如〈城破之日〉裡透過老人回憶起彼時——蒙古軍隊攻入後西夏都城屍體滿布的滅絕之狀。這一章兩百年之久的西夏史詩,在《西夏旅館》裡不斷迴蕩著滅亡與流亡的時間。然而,西夏民族的不幸等同於遷台的「中國人」的不幸,作者以西夏史來比喻台灣的省籍情結,如時常見到不同人事發生在相同地理位置上的巧合——國民黨內戰時往南逃亡的路線,恰巧是十三世紀被蒙古滅亡的西夏王朝最後一支騎兵往南逃竄的路線,兩個時間因此而連結起來。
叁、旅館
在《西夏旅館》中,旅館被設定為具有連結與區隔的虛幻空間符號,既連結他們這群脫漢之人,又區隔了夢之外與夢之內的奇幻場景。整個旅館夢境以圖尼克為中心,輻射出此空間神秘魔幻的人物,如家羚、家卉、美蘭嬤嬤、老范、安金藏等。藉由這些「房客」去見證旅館的曾經輝煌,見證它如何去吞食這群被標籤、被丟棄之人的壓抑、破碎、不堪且充滿霉味的故事,並以此為糧,成為實現夢之所在——西夏旅館。他們在狹小、陳舊而昏黃的旅館中,不斷地重複過往、想像生活,並耽溺於為歷史所遺棄傷痛之中。最終,在這不可追尋、不可毀滅的虛無場域中,織就出一幅滄桑迷茫的被棄者圖像。
肆、夢
《西夏旅館》中的人物穿梭在夢與夢之間,在繁雜、奇異的意象中來回跌宕,分不清虛實。小說中所描寫三個房間的故事:〈洗夢者〉、〈夢中老人〉、〈賣夢者〉,其名皆「夢」,可見「夢」密切地影響著西夏旅館中流離失所的人們。除了這三間客房外,其他的房間中的故事裡曾提及「夢中老人」,時常出現在男孩的夢中與男孩對話、提問,隱隱地引導著男孩去思考並了解西夏由盛轉衰的歷史事實。老人是西夏的遺族,藉由進入男孩的夢中,述說模稜兩可的西夏榮景與滅絕。 〈夢中老人〉一章提到:「男孩日後回想:老人在夢中那晝夜互相侵奪、娓娓細訴忘期疲勞的敘述中,鮮有曾鉅細靡遺回憶他曾見識過,亡國之前的西夏王朝的宮廷宴席場面……」
伍、情慾
小說中大量出現:乳房、陰蒂、陰毛、陰莖、睪丸等男女性器的描寫,細緻又明確,甚至在不少段落中,可以看見性愛行為、幻想的描寫被鉅細靡遺地書寫。在這些描寫之中,我們可以看見,《西夏旅館》的每個客房,或是歷史追索與考證的情節中所堆疊的「情慾」意象,建構出西夏民族的野性、狂放的一面之外,也可以發現,作者藉由這些性器與性愛的描寫,讓小說中的情慾能夠自然流淌。此外,作者甚至將傳統社會所抨擊的「父女、母子亂倫」、「同志情欲」也書寫進了某幾間客房裡,如同派對,雜亂無章卻自由歡快。使得這些過去不曾被明目張膽談論的性器、性愛行為等內在情慾反應,甚至是道德框架外的情慾得到了宣洩與抒發。
陸、暴力
暴力與傷害充斥在整部《西夏旅館》之中。小說描寫有西夏族內權力的相互爭奪,血腥的復仇場景。西夏內亂後,與敵軍戰爭所描寫的砍頭、滅族慘狀。甚至是圖尼克殺死了自己的妻子,將妻子的頭顱懸置在房間那花瓶上等情狀,這些暴力場景被立體展現在讀者的眼前。眾多的毆打、猛擊、殺人等暴力血腥畫面,幾乎在每個房間中被描寫得一覽無遺,然這些描寫中的暴力,除了展現西夏民族的好戰的族群特性外,從某些房間內的社會事件描寫,如學生分屍案、南迴搞軌案等,與西夏史事中的戰爭描寫中展露無遺的暴力行為,更讓人看到暴力描寫背後的蒼涼與悲哀。
柒、父
《西夏旅館》中,父親與祖父,是頻繁出現的字彙。在「他」或圖尼克的父親與祖父的故事等章節或片段,貫穿出現在這本小說中,甚至有章節即名為〈父親〉。而這並不單指所謂父親、祖父的角色,還意指父子、父輩與父權,更是講述民族血脈與宿命的傳承,及與父權相對並依屬在父權之底的女性群體。比如圖尼克與他的父親宿命般一樣遭到了遺棄。又如,那些與父權相對的女性角色,是他們的母親、妻子、情人等,還有妓女,她們在書中悲哀的境遇正是父權存在的彰顯。又如,父子彼此血緣聯繫的那份相似度,圖尼克父親的朋友范這樣子說圖尼克:「對我而言,你是一個完整的,你父親的複製,縮小一號的你父親。」
捌、遷徙
由於西夏人在地理上的遷徙,造成的心理與身分上之流離失所。西夏騎兵最後的逃竄與流亡,就好比歷史重疊在台灣的第二代外省人身上。逃離原鄉,來到漢人/台灣人新世界,成了徹徹底底的異鄉人。也由於歷史上與身分上的強制斷裂,造成這群人「我們一代一代說故事的父親們全是一片一片的魚鱗,永遠無法鑲嵌組成一條魚」的悲劇。本書便在這樣遷徙、漂流的悲慘過程中,勾勒出他們身分與靈魂逐漸消融的過程,也因此才不得不在這異鄉中變形、異化,活得猶如偏離的軌道,錯誤地存在著,桎梏在流亡者命運下永劫回歸的可悲循環。
玖、變形
書中所謂「變形」,除了身分上的由胡變漢之外,也指涉了外省人及其第二代對於來到台灣後而成了「台灣人」之變,兩種意象皆源於歷史的謬誤與政治的流放。因此,使得被棄者與被棄者之子成為「那些從身體、心靈、意志整個垮掉」的變種人。如同《神隱少女》中,對異域的無知而變形為豬的千尋父母,又或異域中無臉而不為人知的無臉男,皆源於現實世界的標籤化與邊緣化。而這些被邊緣化、標籤化的人只好在困惑中獨自舔試傷口,舔著舔著便把自己給舔成了另一種生物。圖尼克說:「如果證實我已真正失去這個身分…不再被愛…至少把本來那個我還給我,不是那個被描述成失去人類形貌,便身成妖魔或野獸的那個我…胡人…我至少要回那個不被描述成異類、附魔者、惡漢的我。」即控訴了對深層心理被迫的必然變形。
拾、身分認同
駱以軍利用《西夏旅館》這部小說書寫西夏歷史,引述了史料進行考據辯證,談及史料包含宋朝,甚至是與蒙古間的敵仇關係。駱以軍曾不避諱地說道,這本書的西夏書寫是影射著來到台灣的外省人與外省第二代,也談及台灣本省人的焦慮。然而,在這樣書寫的隱喻之下,甚至能夠明確地讓讀者找到一些政治影射的線索:西夏指涉為一族群,然「旅館」的指涉則為一個侷促繁雜的空間,裡頭除了「西夏」這個族群外,更住著一群「脫漢入胡的可憐鬼」,四十個房間裡流離失所的人們,沒有身分認同、沒有地方感,描寫更是反覆模糊。裡頭的主人翁圖尼克是最後的西夏人,在小說中,西夏人自相殘殺而滅亡,圖尼克被邀請拋棄西夏族群的認同,而加入「西夏旅館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