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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魏瑛娟(許斌 攝)
焦點專題 Focus Check in《西夏旅館》 解碼《蝴蝶書》 專訪《西夏旅館.蝴蝶書》導演魏瑛娟

西夏迷霧,旅館煙雲──從小說啟程

要如何從小說迷宮般的文字走出,轉化成劇場中撲塑迷離的推理劇?魏瑛娟以本省籍女性劇場導演的身分,如何與外省二代男性作家駱以軍的作品對話?魏瑛娟說:「整齣戲從形式到內容,都處在二元對話的關係中。駱以軍是外省二代男性作家,我是本省籍女性劇場導演;小說和劇場;陽本和陰本;台灣與中國;西夏與蒙古;尋找父親與尋找母親;文字與攝影……」

要如何從小說迷宮般的文字走出,轉化成劇場中撲塑迷離的推理劇?魏瑛娟以本省籍女性劇場導演的身分,如何與外省二代男性作家駱以軍的作品對話?魏瑛娟說:「整齣戲從形式到內容,都處在二元對話的關係中。駱以軍是外省二代男性作家,我是本省籍女性劇場導演;小說和劇場;陽本和陰本;台灣與中國;西夏與蒙古;尋找父親與尋找母親;文字與攝影……」

Q:駱以軍層層疊疊、密度極高的文字風格,常壓得人喘不過氣來,身陷其中迷失了方向,如何走出他的文字迷障?

A這和過去的閱讀訓練有關,我不怕複雜的東西。況且,駱以軍是我心儀的作家,我對他的文字風格並不陌生,就像一棵樹雖然長出很多的枝枝葉葉,但我會先找到主幹(脊椎)和關鍵字;有點像寫論文,手邊一堆資料,必須先篩選那些是你需要的,那些是不要的。

這部小說就像一個巨大的森林,我也聽說很多人「陣亡」在裡頭,走不出來。當然,我也曾迷路過,怎麼走到這裡沒路了?幸好,經過一番廝殺,終於找到活路,走了出來。

從讀小說到完成劇本創作,我花了五年時間,不斷反覆閱讀,小說裡畫滿了線和記號,讀到頁碼都脫落了,我大概是駱以軍之外,對《西夏旅館》最滾瓜爛熟的人吧。

Q:作為劇場版作品的基礎,從原著讀到什麼訊息?

A這部小說有兩個重要的訊息(命題),一個是尋找父親,一個是殺妻。

小說裡的父親,可以是親子關係裡真正的父親,也可以是蔣介石等某個政權的象徵父親;除了尋父,主角還涉入殺死並分屍本省籍妻子的懸案。

書中另一條線索,借用被蒙古滅亡的西夏帝國來隱喻台灣與中國的關係,整部小說談的是家國及身分的認同,是外省移民二代的焦慮。我就以尋找父親、殺妻和西夏帝國這三條線,重新建構起劇本書寫。

Q:談談《西夏旅館.蝴蝶書》陽本和陰本的概念。

A我將主角圖尼克發展成為同時具有陽性與陰性兩種面貌。這個想法來自我對駱以軍的解讀:他的文字雖然很陽剛,但我在臉書看到他和孩子、寵物的相處,卻有著比我還溫柔的一面,我開始想像:如果駱以軍是女性,他會如何重寫《西夏旅館》?

整齣戲從形式到內容,都處在二元對話的關係中。駱以軍是外省二代男性作家,我是本省籍女性劇場導演;小說和劇場;陽本和陰本;台灣與中國;西夏與蒙古;尋找父親與尋找母親;文字與攝影……

性別,是被社會建構出來的,但每個人的性格裡沒有絕對的陰性或陽性,都是「雌雄同體」。唯有陰陽取得平衡與和諧,才是人最完美的狀態。這齣戲的二元對位關係,可以是雌雄同體、雙胞胎、左右腦、本體與陰影、意識與潛意識、秩序與混沌、自我與異己等聯想。

我也在尋找文字與影像對話的可能性。圖尼克的父親是歷史學家,以文字思考,很像編劇的腦袋;圖尼克是攝影家,以影像思考,則近於導演的腦袋。陽本,是「西夏文字藝術節」猜謎活動;陰本,是「台灣之光」寫真比賽。透過兩個脈絡談尋找父親、尋找母親,談從家庭到國家的身分認同。

Q:從四十五萬字小說變成五個半小時戲劇演出,很像拆掉房子再重建,如何定調這齣戲?

A《西夏旅館》是一趟英雄的旅程。小說裡尋找父親、殺妻等情節是否真實發生過?或者只是主角腦袋裡的幻想大冒險?西方古典文學常有關於英雄冒險的書寫,旅程中或屠龍,或遇到怪獸,透過一連串的冒險最後找到自我,認識自己,《西夏旅館》也有這樣的氣味,這是主角圖尼克的英雄旅程。

我做劇場,影響我的,很少是劇場導演,反而是從文學、電影、繪畫、攝影等不同藝術領域得到啟發,駱以軍原本放在原著最後一章的〈圖尼克造字〉,我把它作為陽本的情節發展主軸——猜字謎,有點懸疑、推理的氛圍,觀眾比較容易進入。而這種推理的風格受到兩位作家:《玫瑰的名字》作者安伯托.艾可(Umberto Eco),以及《我的名字叫紅》作者奧罕.帕慕克(Ohan Pamuk)的影響,我想換一種說故事的方式,讓觀眾動動腦,猜猜看,比較有參與感。

我想寫推理劇,但《西夏旅館.蝴蝶書》並非傳統的推理劇。我的劇本在建立一些事情,也一直在推翻,我給的答案,不一定是答案,希望觀眾要懷疑所有的事情。

Q:這齣戲開宗明義提示:這是一本「命運之書」,你的閱讀方式決定了你的命運。

A就像劇中台詞:「歷史是滲透了各種觀點的故事」、「陰本有如一面鏡子,……一千種讀者,一千種陰本,每個人以他的想像和理解建造千種萬種西夏旅館……」我認為,沒有絕對的真理或真相,當閱讀或者詮釋的角度不同,整個故事就會改變。

圖尼克到底有沒有殺妻?有沒有找到父親、母親?動機沒那麼重要,而是你看到了什麼?想到什麼?我告訴你什麼,不過不要輕易相信,「每個人生命之中,都有一座必須歷險的旅館。」

Q:駱以軍原著在談國族及身分認同,《西夏旅館.蝴蝶書》則標示「魏瑛娟台灣夢首部曲」,談談成長背景和台灣夢?

A我是板橋人,先祖從漳州來台,爺爺奶奶受日本教育,從小我就在講閩語及日語的環境下長大。我是個還算聰明,學習能力很強的小孩,但兒時的成長記憶卻有難忘的語言挫敗。記得小學一年級,老師交代第二天上學要帶「糨糊」,我聽不懂,問同學,卻被譏笑「笨蛋」,衝擊非常大;後來學校又開始推行「國語」,我對不能說母語這件事非常錯亂……這是人生中遭逢第一次的認同困擾。

《西夏旅館》談了基因混血及血緣認同這件事。我的家族與平埔關係密切,但我沒想要追查自己的血統基因,從基因談身分過於狹隘了,我在乎的是自己與土地的關係,不管父母先輩從那裡來,或者政治的光譜為何,作為一個人應該要有獨立自主的判斷力,並建立自己與腳下土地的關係。

我算左派吧,在台大就讀時,讀了史明的《台灣人四百年史》深受影響,開始參加學生會等政治性格濃厚的社團,一九八○年代的五二○農民運動,無殼蝸牛夜宿忠孝東路行動,我都曾參與,還帶著一票學弟妹去夜宿現場演行動劇,那時就開始思考作為一個「台灣人」的核心價值。

我的「台灣夢」是正義之夢。談「台灣」不應該局限於政治或藍綠,顏色對我的影響不大,我更在乎的是,有沒有站在弱勢的立場看事情。台灣是個移民社會,幾百年來歷經不同的混血,文化多元是其最珍貴的地方,應該要拋開狹隘省籍或血緣,找到一個更好的身分認同方式。

我理想中的台灣:不被特權政客財團把持剝削,以人民、弱勢為主,擁有真正的自由民主,與土地、自然保持和善關係,社會有真正的公平正義等等。

Q:妳曾說:演出是「社會行動」、劇本是「革命手冊」,幾乎就是妳的劇場定位了?

A劇場,對我一直不是娛樂。大學時參加學生運動,繞了一圈,發現可以透過劇場做些什麼事,開始做小劇場。一出手就做嘲諷政治的戲,那時才大二,被教官叫去問話,也不太怕,反而更確立要透過劇場說話的信念,天生反骨沒辦法。

我不是「衝組」性格的人,雖然被鎮暴警察追過,我覺得思想的力量大於身體的力量,如何讓自己的話被聽見,透過觀念影響他人,這件事很重要。這和當導演很像,如何與觀眾說話,讓自己的話被聽清楚。當年,被教官叫去問話,我沒當面反抗,但回去後還是做自己,因為,我知道我要面對的不是教官,而是體制,後來就很積極參加「把教官趕出校園」活動。

從大學做劇場到現在,我很清楚自己的定位:不搞商業劇場。我相信:透過劇本書寫和戲劇演出,和一群有著共同理想的劇場夥伴們,可以建立起某種啟蒙的力量。透過戲劇影響一些人,可以認真面對自己生長的土地,產生一點行動力,成為改變社會的力量。

Q:這次創作,攝影(寫真)占有很重要的篇幅,例如「台灣之光」寫真比賽、相機出草,以及不斷出現的槍聲(快門聲)……和這幾年妳熱中拍照有關嗎?照片是否能傳達真正的真實?

A從小,我的興趣就很廣泛,學舞蹈、畫畫、拍照、看電影……小學六年級,父親送我一台照相機,我拿著人生中第一台相機拍同學,高中時參加攝影社,學習暗房技巧。

真正開始認真拍照,是二○○六年在《PAR表演藝術雜誌》寫旅遊專欄,需要照片,我買了一台小傻瓜去吳哥窟旅遊。二○○九年開始玩Flickr,交了很多外國朋友,大家在網路上分享照片。有三年時間,我拍得很勤,我是那種投入一個興趣就很瘋狂的人,很難想像吧,竟然有按快門按到手指痛的經驗。

我喜歡拍照,但不太用專業單眼相機,多用傻瓜數位相機,也常用手機拍,相關攝影知識及照片編輯技巧,都是自學,攝影只是我的生活記錄,照片拍完挑幾張好的上傳或存檔,其餘的刪掉,也不留念。

相機,某種形式像是武器及陽具,尤其是伸縮鏡頭,很具攻擊性,拍照和打獵沒兩樣。我到國外旅行時,常見到一些觀光客連招呼聲都不打,就拿著長鏡頭猛拍,被拍的人有如獵物,這樣粗暴的態度,不就像用相機在「出草」?攝影機,能否成為溝通的工具,我常會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

沒有什麼是「真」的,文字和照片皆然。照片,很容易作假,這個我也會(笑)!為了這齣戲,二○一三年我去寧夏旅遊,找尋西夏帝國遺跡,拍照順便做功課。有一張騰格里沙漠的照片,鏡頭裡的沙漠很美麗浪漫,只是,沒有人知道:鏡頭外到處是攤販,很煞風景。現在,智慧型手機拍照功能日新月益,光不夠可以補,不夠漂亮可以柔焦、美膚,還可以PS(編按)移花接木,作假真的太容易了。

Q:例如戲裡不斷出現的「睜眼眼罩」,妳還埋藏了哪些物件當線索?

A對我來說,出現在舞台上的每一個物件,不只是一個普通的道具,而是符號。演員要帶什麼物件上台,如何玩這個物件,從道具到服裝都經過仔細的思考。

這齣戲和攝影有關,攝影,又和眼睛有關,所以,我設定主角失眠,一直在玩「睜眼眼罩」這東西。戴了眼罩,眼睛閉上了?還是沒閉上?到底我們看見什麼?什麼看得見?什麼看不見?什麼該看?什麼不該看?

攝影,是看世界的方式,是你與世界的關係,是你如何看待世界。

另一物件是金色帽盒。小說寫的是圖尼克殺妻並將妻子頭顱割下放入一個帽盒。戲最後,帽盒打開,劇本寫著:帽盒裡拿出的是一尊西夏雙頭佛。不過在排練時,我卻又想著出現的不一定是要雙頭佛,可以有其他可能性,不過台詞未變,演員「睜眼說瞎話」,呼應整個圖尼克冒險過程可能只是一場騙局。

Q:陽本「西夏旅館」的房間是數字,陰本「蝴蝶民主飯店」則是不同顏色的房間,數字與顏色也有某種意涵?

A《西夏旅館》談的是身分認同,一九四九,在台灣歷史上原本就是代表性的數字、重要的年份;至於蝴蝶民主飯店以顏色為區分,概念來自攝影的三原色。

攝影就是在處理光的問題,陰本談的又是影像,台灣之光,所以我從三原色發展出黃、綠、紅等不同顏色的房間。當然,你也可以與政治做聯想,我們對某些顏色確實有些神經質。

Q:駱以軍原著裡很多角色只有姓,沒有名。妳替角色取了名字,有特別用意嗎?

A名字,在這齣戲裡不只是名字,而是代表著某種身分認同上的意義。就如現實的台灣一樣,台灣、中華民國、中華台北……一直有著該叫什麼名字的困擾和多舛命運。

我替角色取名另一用意是,觀眾比較容易進入,否則,一堆沒有名字的人飄來飄去,看起戲來會很辛苦。

為角色取名字,與我想說的話有關,但也不是隨便取的,要符合人物的背景與性格。小說裡的「老范」,成了劇本裡西夏旅館總經理范仲淹。在歷史上,范仲淹不只是文學家、政治家,還是參與過平定西夏叛亂的軍事家。

編按:利用PHOTOSHOP軟體修圖,簡稱「PS」。

(本文轉載摘錄自魏瑛娟《蝴蝶書—西夏旅館劇場顯影》一書,國家表演藝術中心出版,預計2014年8月中面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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