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史詩般的《西夏旅館.蝴蝶書》劇場裡,那些消逝的,竟如煙浮現,羌人吟詠的回聲、西夏文字之謎與考據、獨臥一室的少年、發光的房間、款擺的身體、島嶼上的蝴蝶……「羅乙君」說:「你的閱讀方式決定了你的命運!」
紅色的框線,綠色的線,藍色和白的膠線,錯綜、鋪貼在文山排練廳的黯黑地板,地面像一張巨大的圖紙,像一個空無的、臨時的工地;譬如說,小說家曾在《遠方》(2003)或其他作品反覆誤闖、書下的那些城市邊境:河道的過去、校園梯階夾層間的「秘密洞」、一座荒蕪的大廈,逃生門走進便被困圍在一整個繁盛市街的背面,在鋼骨樑架如同潦草的構圖之間,夢境已逝、或等待浮現。
導演魏瑛娟就坐在靠近玻璃門的牆角,筆記本擱在腿上。午後,整排前的空檔,莫子儀(飾圖尼克陽)和邱安忱(飾范仲淹)在那彷若地下鐵地圖的台上,走位徘徊,對著劇本台詞中一段范叔向圖尼克轉述關於他父親的故事。想像長方形的空間橫在眼前,前後分作觀眾座席的A、B兩區,靠近排練廳落地鏡一側是舞台的側翼;相對於兩週前「陰本」的整排,此時的工作區域進一步劃定:擺放道具的小桌、樂手的演奏區,其他演員們各據排練室的樑柱,或休憩,或暖身,光線穿過微掩的簾幕,落在小莫和安忱的步伐之間。
故事的正面,與故事的暗面
《西夏旅館.蝴蝶書》是魏瑛娟構思的「台灣夢」第一部曲,取材自小說家駱以軍二○○八年出版的同名小說。以遙遠的古老帝國「西夏」、疊影著近景之「旅館」作為場景,上下兩冊的原著,四十一個章節如同一間間房間,纏繞交織成城堡,駱以軍敷陳西夏消逝的歷史,彷彿追憶、建構著自身的身世,我們不時可以在字行間,讀到所有前作中離散失所的角色,父親、祖父、孩子,「棄的故事」的吶喊和回聲。駱以軍曾經描寫到,西夏王國最終,城破之日,倖存者「幾度意圖從各城門殺出圖圍」,就像自死亡的身軀上射離而去;是否因此整部小說繁複之語言,疊床架屋,虛空中造字,其實都是那射離圖圍之姿,「一種恐懼滅絕之本能」(《西夏旅館》,136頁)。對於魏瑛娟而言,我好奇究竟其從中閱讀到什麼?感受到什麼?又如何重述這樣一個蜃景般的故事?
劇場的《西夏》分作「陽本」和「陰本」二場,將近三百卅分鐘長度,「陽本」就像故事的正面,沿著小說的脈絡而展開;「陰本」是故事的暗面,一如夢、如負片。排練廳角落的樂手們(海馬樂團),擊鼓擦弦的節奏,一種名為「呼麥」的吟唱技巧,口簧彈撥如禽的鳴音中,帶出大漠曠野上、西夏開國者李元昊馳騁如煙的風景。魏瑛娟假借小說家之名,塑造「羅乙君」說書人一角,演員劉廷芳翻著手中的兩部書,走上台之中,對著觀眾開始一個如謎語的提示:「《西夏旅館》,你得先讀陽本,讀完之後,陰本內容會自然浮現。」「這是本『命運之書』,你的閱讀方式決定了你的命運!」
「寫真」未必真的「寫真劇場」
陽本,回應著駱以軍書寫中的某些關鍵詞:譬如,真實與虛構。魏瑛娟說,這是一齣「寫真劇場」。在「駱以軍」和「羅乙君」之間,在「圖尼克陽」和「圖尼克陰」之間,充斥著言語敘事的實證與幻虛,相互補足、派生,也相互瓦解質疑;真實,如何如攝像般銘刻寫下,寫真,源於日語,「写真(しゃしん)」,在一個面對著台灣百年夢的劇作《西夏》,竟折射出複雜的殘影,像莫子儀與趙逸嵐分飾的圖尼克陽╱陰,脖頸上始終懸掛的單眼鏡頭,是另一對見證介入又冷峻疏離的眼睛。
旁觀自我之痛苦。那些存在於原著中殺戮弒妻的原型,那些暗藏在台灣近代史中晦暗的傳說(「那件事」之後……)。魏瑛娟坐倚著牆,不時執筆在紙頁上抄記下想法,不時在一些演員表演精采之處,臉上浮現出入戲的笑容;技術人員cue著插入的聲響,重大的政治演說錄音、社會新聞的紊亂雜訊,或cue著影像跳接之處、舞台上台車進退的時間點;逐場逐段之中,竟使得小說原著中繁複的敘事線、與辭藻漫漶覆蓋下的角色與故事們,如煙浮現,而立體化了起來。
「西夏」彷彿歷歷在目,另一方面,卻也在導演的敘事創造下,成為了既是消逝的帝國故事,更是劇作中名為西夏的旅館,旅館裡的攝影比賽,以及圖尼克寫真中誤闖的夢境、暗房與密室。或者,美麗之島。
演員的故事,疊架入戲
「陰本」中,進而將遠方換取以近境,延伸為導演將展開的島嶼「蝴蝶夢」。
我想起月初第一次觀看陰本整排,因為提早到了排練場,劇組恰在排練著謝幕。每一個演員走上舞台,以真實的身分,述說著各自家族與島嶼的纏繞交織:十萬青年十萬軍、大政治下的父祖輩後遺民、平凡又偉大的生命旅程、我的父親母親;顯然是最後所新編,幾位演員看著稿,還未能記熟台詞,聽見魏瑛娟不時笑語著對他們提醒,「記得傳給我你們的故事,我再編寫進去。」導演在黑盒子裡眾人的紛繁夢境裡疊架故事,竟如同小說家在城市的背面採集拾荒舊事,何者虛構?何謂寫真?「西夏」又意謂著什麼?國族、歷史、殺戮斷頸的首與體?一種恐懼滅絕之本能、還是夢與願望之可能?「旅館」裡的流浪將終止於哪一個房間?
在史詩般的《西夏旅館.蝴蝶書》劇場裡,那些消逝的,竟如煙浮現,羌人吟詠的回聲、西夏文字之謎與考據、獨臥一室的少年、發光的房間、款擺的身體、島嶼上的蝴蝶……「羅乙君」說:「你的閱讀方式決定了你的命運!」我想起自己無意間隨劇組,從陰本逆讀回陽本,一如影像復回銀鹽;遂莫名期待著,進到松菸劇場後的重讀,這是閱讀者命運交織的旅館,我好奇導演的閱讀、我的閱讀,將引領著,我往何處去?
時間:七月九日「陰本」整排;七月廿二日「陽本」整排
地點:台北文山劇場六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