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不易辨讀,但小說《西夏旅館》畢竟是個自我追尋之旅;劇場作品《西夏旅館.蝴蝶書》當然也是自我追尋的故事,卻未必直承自小說。對於數年前即已動念改編的魏瑛娟來說,閱讀原著小說勢必成為一不可能稍停、妥協的叛逃過程,(小說家也藉由文字與無數故事的層疊鋪展,尋找自己的救贖),並且通向自身可感知理解的世界觀。
臺北藝術節 台灣夢首部曲《西夏旅館.蝴蝶書》
陽本
8/28 19:30 8/30~31 14:30
9/4 19:30 9/6~7 14:30
陰本
8/29 19:30 8/30~31 19:00
9/5 19:30 9/6~7 19:00
台北 松山文創園區多功能展演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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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故事中遇見文字,在文字裡展開故事
首先似應申說一個認識前提:那就是原著《西夏旅館》這部小說並不符合一般對於小說情節頭腹尾完備、主題明確、人物相貌栩栩如生的印象或概念,它更繫於自身每吋以文字與意象打造的肌骨,「每個字句都飽漲暴烈的感性力量」(楊凱麟,2009),處處挑戰小說定義、敘事能量的邊界。也可以說:《西夏旅館.蝴蝶書》編導魏瑛娟從小說那裡借來的最大武器,也是雙面刃,其實是對於承載形式本身,以及閱聽者,作最大限度的挑戰。
小說原著宛如故事碎片巨集(也彷彿神之靈視無時差無地域差的俯瞰),包括小說家自己的少年青年時光,聽聞、借來的同代人故事,己身所從出的父輩們之經歷、情感,然後像進入一個個夢境的象徵或巨大隱喻時刻,當下之「我」不可能經歷的,他人平行時空生活的「務虛筆記」……不僅極不易以簡略篇幅描述,更難以單純地作「改編」(這在此注定是一個傾斜的詞)、以不同的文體(劇場)詮釋,最終呈現的,比較可能在於傳達:閱讀小說過程中遭遇的迷惑、困頓,然後傾盡所能地破譯、翻轉線索,尋找和創造出口。
魏瑛娟曾在訪問中謙稱,小說中對於人物設定與情節給予很多留白、曖昧的線索,因而有許多發揮空間——包括劇本裡環環相扣的推理線索,和她那教人驚嘆的「圖尼克家族編年表」;但或許未可盡述的則是,這些留白、曖昧,恰是小說不可也還不打算借給劇場的珍貴價值。
在劇場裡,魏瑛娟一開始即展現了一個對文創產業(我們這世界最曖昧的事業體)展開了稍為超前的想像,也是反諷的態度:西夏「文字」藝術節,充滿異域情調的節慶,使文字突顯其集體符號的功能與特質,也以此歸納數組自小說中挑出,彼此連結、映照、影響的故事。這些故事,不斷由劇中多個角色強調其虛構、片斷、不可信,卻又同時與劇中個人歷史與集體歷史(主要是作為象徵、背景的西夏王朝李元昊這一條線,以及一九四九年後國府遷台後對於數代人命運、價值觀之影響)或隱或顯地相連。
藉由幾個特定的,那些「長了毛的文字」,魏瑛娟眼裡如蝴蝶翩然翻飛的形體,既是作為人物邂逅、尋找彼此的關鍵線索,漫長流離時間的中繼點(或折返點),其字義不斷受到質疑和關注──或許可視為魏瑛娟對小說的關鍵字式解讀,使她從關鍵的靈感起點、小說無可終結的終章〈圖尼克造字〉啟程,展開溯行的旅途。
從單性自我到雙身、多元的跋涉
儘管不易辨讀,但小說《西夏旅館》畢竟是個自我追尋之旅;劇場作品《西夏旅館.蝴蝶書》當然也是自我追尋的故事,卻未必直承自小說。對於數年前即已動念改編的魏瑛娟來說,閱讀原著小說勢必成為一不可能稍停、妥協的叛逃過程,(小說家也藉由文字與無數故事的層疊鋪展,尋找自己的救贖),並且通向自身可感知理解的世界觀。
我比較好奇的是,她是何時、如何判斷,要加進(於她前所未有的)多少程度個人身世、歷史觀的部分進來?是在哪個章節或時點,極犀利地找到駱以軍或者小說《西夏旅館》最核心卻音調繁複的幾個關鍵詞:我們(或「我」,大寫的與小寫的)、遺棄(以及隨之而來的恐怖毀滅焦慮)、創造、變形(或魔魅化)?這幾個字總與原著的自我追尋緊密關連,且半個多世紀以來,更幾乎是台灣女性成長過程中(想要「做自己」)最常碰觸,乃至於抵抗(父權)的處境,無可須臾或分的課題。
作為一女性導演(且是本省籍,相對於小說家的外省第二代男性身分),魏瑛娟極其敏銳地發現、且樂在其中地從小說中萃取充滿女性書寫的陰柔、飽滿細節、去中心等敘事特質;且與小說聲氣相投地皆處理了各式各樣父權形象的困頓、難堪,以及由此困頓、難堪而生的壓迫、禁錮與災難。
劇本(或演出)毫不令人意外地(相較於原著比例)增加了許多女性角色的篇幅、形象,以及主體性——當然仍是比起男性們更加困頓、難堪的;且在相對於小說,超大幅度壓縮的劇場時間中,魏瑛娟更展現過去作品中最擅長玩味的角色變換、性別倒錯,帶有遊戲性質,但又是正經以對,使得小說裡的「變形」處境或夢的況味,更加自在和突顯;因此更靠近當代自我「雙身」或多元價值並容的真實現狀,並以此拒斥單一的獨裁權力或者成見、意識型態。
最顯而可見的,在劇本或劇場裡,小說原為男性觀點的圖尼克故事集,當然也可以是女性的故事,性別未定之人們的故事,或是女同的失愛尋愛故事。
諸如男女、陽陰等二元性的對位或對峙(還包括小說/劇場、個人/集體、父親/母親、遺棄/遭棄、真/假、沙漠/海洋、靠近/逃離、看見/盲目、人/非人、自我/異己、變異/不變……種種),或可視為最方便進入本劇的途徑之一,是魏瑛娟將龐大繁複的小說原著世界觀簡約化的費心設計,建構某種認知或價值的同時也在推翻,宛如不斷引導、製造各種相對相反方向力量對撞或拉扯,形成爆炸或者斷裂,在有限時間內創造最大量的質疑或驚愕,但並不簡單地給予解答,從而使觀者一再地被彈回認知或情感的混沌狀態——這極接近閱讀原著過程中的迷惑或者感覺、想像的跳躍,現實感之延遲——也彷如一種遺棄、冒險或者獨旅狀態的感受性之全面啟動,催促觀眾本能地自問自答:我在哪裡?我從何處來?是何種命運造就此刻之我?我是誰?
因而與小說原著的主線之一「尋父」(當然這也是個過於簡略的稱法)相對的,劇場裡必得有穿插藏閃、後來與之形成對應/對映的「尋母」跋涉——在房間與房間、場景與場景、記憶與記憶之間,至此更完整地代入魏瑛娟自身的歷史觀基準與正義感,將向來被迫消音、匿蹤的女性歷險還原、銘刻在男性的(英雄)歷險之中,也還原文化記憶的複雜本貌,以建立更完整、不向強勢傾斜的(台灣)歷史觀之可能。
虛幻旅館,不存在的容身之處
不論是西夏旅館(空間)或者劇中後來更名、變貌的蝴蝶飯店,在小說中或劇本裡,顯然是角色們唯一且是最後的容身之處了,儘管並不總是和樂安穩。在這同時既是古文明王國、未來商場、旅館、劇場,或更是圖尼克的夢境或者腦內意識/潛意識世界的幻異時空中,困陷感或者潰散感無處不在,人們總是被動地受邀參與這座以錯織魔幻的時間和命運打造之大觀園——在尋訪著自我同時也失去自我——眼前所見,盡是欺瞞與假象的世界,這正是作品裡革命性格極強烈的魏瑛娟最亟欲打破的狀態。
因此這座旅館,必定是假象旅館;唯其虛假,更顯得「真」(包括訴說的欲望,或者觀看的焦慮)之可貴同時也是荒謬的,反之亦然——且與前述提及小說中的父權價值、破碎歷史記憶、處處散落的當代知識光譜息息相關——每個進入其中的人,所見所遇不必相同,甚至可以「突破神的封印而能自行繁殖」(楊凱麟,2009),這便是駱以軍持續以大量故事與意象掩襲,魏瑛娟則初始以符號象徵串接、終於留白開放而二者得以交通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陰本(蝴蝶書)』」的積極認識意義:在拓展閱讀/觀劇經驗之餘,也開闊了對於人世褶曲與陰影的想像和感受能量。
大概不會有人反對,作為改編者之前,魏瑛娟已經是個好讀者了;相較下,觀眾在進入劇場之前,甚至不必讀完、讀過小說《西夏旅館》。但從改編的軌跡來推論,魏瑛娟的理想觀眾,或許正是對自己的人生處境與日常見聞,認真感受和思考,且仍願意質疑和反抗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