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真年代大家都是交心的,我要離開的那個早晨,整個單位決定一起送我登船。一行廿來個人,就像電影的場景一般,簇擁著戴滿花環的我,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穿過大街小巷走向港口,現在看來那時只要加上煽情的音樂,整個畫面就會完全到位。當軍艦離開港口,我站在甲板一邊揮手一邊把花環丟向漸行遠去的岸邊,衷心希望有一天能再回去……
上個月所寫的故事引發了我另一個遙遠的記憶,一樣是在八○年代早期和同一位才俊朋友的故事。當年我才剛離開學校,還在為前途苦惱,正值青黃不接的空窗期。有一天,不明所以地接到一通這位在外島當兵的朋友來電,在那個戒嚴的年代接到外島的電話可是一件非比尋常的事。他說,馬祖要成立第一個文化工作隊(也就是俗稱的藝工隊),需要一位老師,他強力推薦了我,總司令說沒有酬勞,但一定全程以上賓招待,每一天都會有我愛吃的黃魚,希望我能挺身相助,共創一頁歷史。我那朋友的三寸不爛之舌可是完全發揮了功能,我就以難得有機會去前線的心情答應了他。
船艙裡的公主
首先,總司令居然讓這位朋友回台灣親自接我過去;接著,我上了軍艦,艦長先把他的船艙讓給了我,我想這真是誠意十足了。船行一路下雨不斷,我在艦長艙當公主,而我那肩上掛一槓的大頭兵朋友連進來探望我都不敢,怕冒犯了軍紀。
那真是一個克難的處境,他們把可以搬出來的條件都用上了;集會禮堂的舞台,堅硬傷腳的地板;一群努力湊出來的舞者,男的是阿兵哥,女的是當地聘的雇員。大家都沒有什麼舞蹈基礎,外加一位新手老師和一個只稱堪用的場地。每天新手老師都運用想像力操兵,因為只有兩個星期左右的時間就要把基礎底定,接著就要任由他們自力更生。已經記不清楚那時都在練什麼,只記得大家都很努力,有些拚命的場景現在都還歷歷在目。因為條件不好,所以大家更賣力;新手老師不只教舞,還用全副的情感和大家交流。每天都有一種流汗、流血、流淚的快感。那真是一個純情年代,一個沒有金錢、利益、權力混淆視聽的年代。所以我記得在短短的兩個星期後,隊員就有了舞者當如是也的樣子。
總司令也不含糊,常常闢席與我吃飯,頂大的黃魚總是燒得很好,指定擺我面前,那是我這輩子吃最多黃魚的一段時間。其他在座的還有各單位的長官,每個人吃飯都佩槍不離身,隱約地在他們舉手投足間露出身影。和這麼多把槍同桌共處,第一次真讓我心驚膽跳,渾身不自在。話說那位引薦我來的朋友也總被邀請入席,以他一槓的身分和總司令同桌共食也真難為他了,看他端坐食不下嚥的樣子真是好笑。
被騙去的籌碼
軍人們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大家言談間都有一種豪氣,高粱酒都是直接乾杯的。我不勝酒力,所以大家指定我的朋友代喝。一槓的小兵勉為其難,但席間各種對話引發我奇怪的狐疑。一天下午,和朋友同行,眼看四下無人,我拖他到樓梯下說悄悄話,逼問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才抱歉地說實話,當初他毛遂自薦,騙說他的女朋友是舞蹈老師,雖說司令部沒有經費,只要他回台灣勸說,女朋友一定會跟他來的。原來他只是想騙假回台,而我就是自願跟他去的籌碼。我一邊生氣,一邊也覺得好笑,要我來有這麼難嗎?
純真年代大家都是交心的,我要離開的那個早晨,整個單位決定一起送我登船。一行廿來個人,就像電影的場景一般,簇擁著戴滿花環的我,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穿過大街小巷走向港口,現在看來那時只要加上煽情的音樂,整個畫面就會完全到位。當軍艦離開港口,我站在甲板一邊揮手一邊把花環丟向漸行遠去的岸邊,衷心希望有一天能再回去。至今數十個年頭已過,我沒有再回去過,就像所有的一切,都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