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幾十年來國際間不斷推陳出新的傳統劇場現代化,似乎可以斷言,以傳統為底蘊、反照現代經驗的作品,仍會與時俱進,成為創作者觀照傳統(地區性的或是普世的)、社會集體回應過去繫絆的註記。這樣的回望並不只是一種浪漫或矯飾,而是反映出人類存活的基本文化感知:「因為從前……」所以我們現在繼續如此創作、展演。
一九八○年代,美國人類學家Edward Schieffelin在新幾內亞地區卡路來(Kaluli)人聚落中進行田野調查時,參與了當地一種非常特別的儀式「吉薩洛」(Gisaro):以天堂鳥羽裝飾並彩繪自身的男性舞者,夜晚在聚集的親友與訪客面前,吟唱舞動傳統樂舞,召喚出眾人的悲傷情懷,直至後者無法抑制情緒而起身拿起四圍的火炬迫近、甚至火吻舞者。目睹此一情景的人類學家,事後曾經好奇地詢問聚落中一名積極參與儀式演出的男子,為什麼會如此熱中於此種幾近危險的儀式樂舞,原本期待著一篇大道理的他,不料聽到的是不同的回答:「因為我父親到死前還想在長屋裡跳吉薩洛,但是後來取消了,現在身為長子的我來做。」、「從前那些瓦比西人來跳……我們的人哭得好兇,所以我想跳吉薩洛回敬他們,讓他們也哭得一樣兇……」(註)
「因為從前……」或許是現今劇場中,「傳統」再生最具力量的寓言體。
在大步現代化中,傳統從未消失
如果說廿世紀是劇場現代化的激烈時代:受到西方潮流的刺激,不論音樂、戲劇、舞蹈或介於其間的混合種類,都在自由、解放、創新、進步的關鍵論述中,大刀闊斧地向前推進;與此同時,傳統的身聲表演,或許曾經式微,卻從未消失。更在後期現代性的意識形態間隙中,以轉化的形態重回舞台。
以芭蕾為例,我們可看到一種舞蹈的「中心化」進程:原先地區性的表演傳統,藉由政治與商業的贊助機制,逐漸精煉、古典化,附庸於社會階級的秩序之上,而逐漸被建構成為看似具有自主性的藝術門類。這樣在歷史進程中因著優勢力量而被保留下來的古典劇場,最終形成一種巨大的傳統。在劇場藝術現代化的初期,這類的巨大傳統往往是革新最主要的假想敵,不論著眼的是社會階級或是美學內涵,現代藝術總是試圖將之顛覆,並重新界定藝術的自主與無疆域性,而打破傳統是彼時重要的戰略。
然而這樣的現代、傳統勢不兩立的態勢,只是廿世紀劇場發展的路線之一。更多時候,我們看到的是傳統與現代的靠近,無論是互相陪襯或是融合,但絕非互斥。
從庶民的律動,到國族的藝術
工業化後的歐洲,享受了創新的美妙成就,社會卻也承受因為既有結構與秩序的重組所造成的社會問題。十九世紀,西歐興起一股緬懷「舊日美好」的浪潮,菁英開始懷想傳統的生活情調,包括傳統的物件和感官。高大宜、巴爾托克的音樂,可為明證。音樂之外,民俗研究者如英國的夏普(Cecil Sharp,1859-1924)則走訪鄉間記錄了庶民舞蹈。
於是源自庶民的律動,從廿世紀上半期開始,因著歐洲與鄰近區域劇烈的政治震盪,加上民族主義的刺激,鋪陳了國族身體的展現。特別是在前蘇聯與鄰近的巴爾幹半島,以現代劇場的模式和節奏、揉雜芭蕾的體態和技巧、套上自己民族代表服飾和動作的敘事或述懷舞蹈,不絕於途。在這些地區,可以說至今都未出現前述芭蕾與現代劇場之間的「斷裂」。這是歐洲內部差異歷史所造就之不同傳統/現代關係模式。
傳統與現代的議題,絕不限於歐洲。幾個世紀以來,亞洲則是在面對強勢西方文化衝擊,不斷回應、協商、護衛、改換(或棄守)自身傳統。亞洲的大國印度,在受英國殖民之後,固有的信仰體系受到抑制,連帶地使原先盛行於廟堂的傳統舞蹈,包括「婆羅多」(Bharata Natyam)也被禁止。這一失落的身體,一直到印度獨立建國後的古典舞復振時期,才重新被找回。不過失而復得的過程,更多的是現代觀點的傳統:旅歐的印度古典舞復興者,因為涉獵了芭蕾,也在復興的舞種中,融入了外展、對稱的肢體特色。
從日常的己身,到非常的集體
復原之外,印度的舞蹈也走上了現代化的路線,或許可由已故知名的女權運動者、詩人、編舞家香卓里卡(Chandralekha,1928-2006)為代表。她出生於一個菁英家庭,對西方文化的嚮往大於對傳統印度價值的孺慕,不同於同國中的文化復興者,她反思了印度社會中傳統舞蹈實踐對於女性地位潛在的殘害,捉住現代主義中的自由、解放精神,創作出高度反思的作品。在她的創作中,一樣使用印度音樂、印度服裝,但就如舞蹈中的男性女性、傳統必須被解放,以容讓自由最大的可能。
性別議題是普世現代化過程中主要面向之一而已,進入廿一世紀後,持續不斷的全球化更誘發出世界主義:特別關注在環保、生態、原住民與跨國的人道議題等等。在這種情況下,傳統不再是加害者,反而搖身一變為被剝削的弱勢;它不是鞏固舊時代的當權派,而是來自過去的警世寓言。例如原籍薩摩亞的雷米(Lemi Ponofasio)所創作的《啣鏡之鳥》,以大洋洲的敘事出發,透過傳統身體紋飾和舞蹈動作的表意,將大洋洲所面臨的生態威脅和文化生存危機,時而赤裸、時而幽微地呈現於舞台上。
立於現在、回望過去的身體
八歲即成為政治難民、流亡到美國的柬埔寨宮廷舞者Sophiline C. Shapiro,安頓於美國西岸的社區後,繼續她的古典舞學習、教育與創作。她在廿一世紀初,為了反映當代高棉人(Khmer)的海外流離經驗,創作了一齣四幕的舞劇Seasons of Migration(台灣譯為《遷徙之舞》)。難民或移民經驗雖然是當代的,但是Shapiro運用了傳統神話、音樂、服裝、動作,讓原本十足現代的現代衝突經驗,回到過去似的,成為一種帶有時空距離美感的詩篇。
回到文章起頭的吉薩洛之舞,人類學從古典時期,就已經面臨以理性主義為核心信仰的西方現代性,和多元異質的傳統之間的辯證。傳統常被視為是歷史的、非功利主義、個人的甚至情感的成分居多,看似有違現代主義揭櫫的創新與進步,但卻在後期現代性的社會中,從秩序鬆解的裂隙中再度被看到它的活力。二○○四年,美國人類學家Rhoda Grauer以印尼蘇拉維西南部的Bugis人的神話文本為題,邀請到羅伯.威爾森(Robert Wilson)執導,及族中長老的吟唱表演,交織了一齣極為現代卻迷人的跨文化展演《加利哥的故事》I La Galigo。Grauer對於Bugis祭司文化與文本的挖掘,本身就透露出傳統的厚重與神秘,威爾森的導演手法則運用高度對比的色澤和光影,強化劇場的視覺感官、也拉近文本的文化距離感。
而當清癯的老嫗在舞台中央吟唱時,我們彷彿看到傳統自己穿越歷史的煙塵向我們迫近,那是一種不可忽視的力量。
從這幾十年來國際間不斷推陳出新的傳統劇場現代化,似乎可以斷言,以傳統為底蘊、反照現代經驗的作品,仍會與時俱進,成為創作者觀照傳統(地區性的或是普世的)、社會集體回應過去繫絆的註記。這樣的回望並不只是一種浪漫或矯飾,而是反映出人類存活的基本文化感知:「因為從前……」所以我們現在繼續如此創作、展演。細細回望傳統,我們或許可以更坦然地立足當下、遠眺未來。
註:Schieffelin, Edward L. 1976. The Sorrow of the Lonely and the Burning of the Dancers, p.165. New York: St. Martin’s pr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