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二○○七年的《安徒生計畫》、二○一○年《眾聲喧嘩》後,加拿大鬼才導演羅伯.勒帕吉的作品將三度造訪台灣,首演於一九九一年的《癮.迷》將再度呈現勒帕吉擅長的獨角戲。勒帕吉為何重製這齣廿五年前的作品?經過這些歲月,這齣戲有了什麼改變?趁此機會,本刊獨家越洋專訪羅伯.勒帕吉,請他一談《癮.迷》的創作與變化。
Q:勒帕吉先生,很高興您接受訪問。我想先問,你有那麼多齣獨角戲,像《文西》或《愛爾西諾》可以選擇,為何會只挑《癮.迷》來重製呢?這部作品是否有它的特殊意義?
A:這個是很一個特別的作品,因為故事源自真實的歷史事件,主角是兩位我很欣賞的偉大藝術家,一位是爵士喇叭手邁爾士.戴維斯,另一位是尚.考克多,偉大的法國詩人與電影導演。這位兩位人物對我的創作生涯有很大的影響。尚.考克多曾於一九四九年訪問紐約,剛好在那個時間左右,邁爾士.戴維斯也第一次訪問巴黎,所以我想說說如果讓這兩個人物去談談對美國與歐洲的看法,應該會蠻有趣的。而且,創作這齣戲期間我也剛好失戀,處於一種失落的生命痛苦階段,於是我覺有必要把我的個人問題也置入作品當中,將它變成是一個關於三個人物的故事,關於對藥物的上癮,對愛的上癮。
Q:我發現這齣戲在結構上其實跟《安徒生計畫》有點像,也是主角在旅行,故事是發生在陌生的城市……
A:對,你說得沒錯,這兩齣之間的確有類似之處。這是藉由另一人物來討論個人問題的方式,你用另一個歷史人物,如果以《安徒生計畫》來說,就是安徒生了,當然,安徒生的歷史意義比我個人生命更重要(笑),這是一種將自我組織到作品當中的創作技巧。
Q:實際上不只是《安徒生計畫》與《癮.迷》,我發現你大部分的主角都是處在旅行的狀態,這也是您大多數獨角戲的情況,主角總是在旅行,總是造訪另一個城市,你有想過這個問題嗎?
A:當然是我經常在思考的……目前我在溫哥華演出的戲,也是我希望未來有機會可以去台灣演的,是我最新一部獨角戲《887》,這齣戲最特別的地方是首度以我為主角,直接指涉我自己,不再迂迴透過其他虛構人物,在其他戲中我總是扮演別人,但這齣戲我就是在舞台上演自己,講我的個人故事,我對自己的暴露也比以往更直接。
Q:關於失去,這實際上也是你獨角戲的一大特色,這些作品的創作動機,總是與你個人不同階段的失落狀態有關,像《文西》是關於朋友自殺,《愛爾西諾》是父親過世,《月球的彼端》是媽媽過世……那您最新的獨角戲《887》的創作動機也跟失去某人有關連嗎?
A:你說《文西》嗎?不…嗯,對…是關於失去,但不是某人,而是對記憶的喪失,是關於一個演員隨著年紀的增長,逐漸遺忘的過去,意識到身邊的人逐漸離世,而屬於回憶的世界也將不再。所以這齣是關於失去,但屬於不同層次,但不是失去某人,而是失去回憶。
Q:我想換一個角度來說,大多數你的獨角戲都是以某個真實存在的藝術家為主角,但《887》卻以你自己為主角,這是否也意味著在這條劇場創作的人生道路上,在不斷旅行的探索過程中,你終於願意停下腳步,承認自己的成就了?
A:當然有這個層面。不過《887》這齣戲還有它的政治面向,也是牽涉到我的個人變化,我從來沒有在其他作品會像這齣戲去如此直接碰觸政治。當然,所以的事都牽涉到政治,但我不是那種很政治化的創作者,嗯,怎麼說呢……我從來沒有在我的獨角戲中去直接談政治,去碰觸到我年少歲月時的政治環境,去談論我所處的文化環境與認同,對我的重要性。這齣戲實際上牽涉到一九六○年代的魁北克,我們知道這是加拿大的法語區,當年提倡魁北克要獨立的分離主義很活躍,很多恐怖的活動或抗爭,當年的情況真的很不一樣,也決定了魁北克認同演變成今日的樣貌。這也是這齣回憶會充滿政治的原因,當然,當時我只是一個七或八歲的小孩,呈現了一個小孩眼中看到的政治。所以這段歷史不是一個從成人眼光來觀察,不然這齣戲就會是一部全完不同的政治劇場,而是用一種……怎麼說……比較單純,不是介入的角度,畢竟當年我只是一個童真的觀察者。
Q:讓我們回到《癮.迷》這個話題上,我們知道這齣戲目前的重製版本已經跟當初不一樣,兩者的差異何在?
A:這齣戲首演版與新版有幾乎廿五年的距離,而廿五年的時光也會讓你變成另一個人,完全不一樣,而在主題上,對愛,對上癮,對世界的議題也會產生不同的看法,當初我是個卅歲出頭的年輕人,但現在我對很多事情的看法已有很大的不同,所以可以說這兩個製作版本的差異,是在作品的靈魂上,內容也變得更豐富。而在演出形式上,這廿五年來我自已跟我的演出團隊的經驗與技巧也更豐富。當年的製作還是簡單的投影與音效,比較平面,但新的版本則更加立體,更像是一個雕塑,更複雜化,我認為相較廿五年前,這個作品在劇場表現與技巧上也更加當代,然後這些用新的技巧來講同一個故事。但在廿五年前,當時美國還沒有因為九一一事件而產生很多變化,但廿五年後,考克多對美國的看法,就會產生不同的回響,這個演出的很多面向也會感覺起來不一樣,因為社會變了,觀眾變了,藝術也變了。
Q:我們知道在這個新版本中,您也將邁爾士.戴維斯這個角色搬到舞台上,這是原初版本沒有的,為什麼?
A:是的,當時我以獨角戲的方式演出時,如果要演邁爾士.戴維斯,我就得面對把臉弄黑的技術需求,為了克服角色變化的需求,我當時只好用影子來代表這位黑人爵士樂手,但這對這個角色也實在很不公平,尚.考克多可以現身在觀眾面前,是一個立體而活生生的人物,但邁爾士.戴維斯就只能躲在舞台背後,只是一個影子的存在。所以我後來就想,應該要讓邁爾士.戴維斯現身,而做法就是找另一位黑人演員,這位演員是精通雜技與舞蹈的演員,也會吹小喇叭,也因為這位演員的加入,也讓故事中的邁爾士.戴維斯更立體,更具人性。
Q:我們知道考克多的文本在《癮.迷》實際上扮演很大的分量,所以他的角色與內容是?
A:廿五年我在做這齣戲時,我直接摘錄了很多考克多的作品段落。但是這次重製,我決定做些改變,放入一些新的考克多文字,所以整體文本上,考克多的部分有些新的編排。另外是我們也放進了更多影像資料,尤其是一些關於那些年代的紀錄影片,當年我在創作時,這些素材很難找到,而且也沒有網路可以搜尋,但現在有很多新的歷史資料出土,人們對考克多的理解相較廿五年也更豐富了,所以對考克多作品的看法也會跟之前完全不同。
Q:我們知道考克多對您的創作影響很大,不只是存在《癮.迷》這齣戲而已,所以您可以談談考克多對您整個劇場創作或美學的影響?
A:考克多對空間與時間的想法,對我有頗大的影響,他認為在藝術中,這兩件事可以超越現實的束縛。在舞台上,你可以用一種魔幻的方式來創造情感化的時間或空間,用一種很奇怪、甚至超越經驗的超自然方式呈現(笑)……如果你做得到的話,可以透過適當的媒介創造出這樣的有趣時空。在電影要做到這些效果是很容易,但在劇場,你必須透過一些儀式來召喚觀眾共同參與,讓這魔幻時刻得以發生。考克多對這些方面說得很多,他真的相信這種藝術的魔幻是可能,而這也是我一直在尋找的東西,一種給觀眾帶來強烈感受的情感瞬間,一種藉由藝術轉化形象的魔幻時刻,我對這些想法特別有感受。
Q:《癮.迷》實際上是您第三部在台灣演出的作品,之前有《安徒生計畫》與《眾聲喧嘩》,相較於前兩部作品,您覺得《癮.迷》會給台灣觀眾帶來什麼新的經驗,或是跟前者有何不同呢?
A:我覺得這齣戲在某個角度來說,是一齣歷史劇,是關於一九四○年代末的巴黎與紐約,幾乎可說是一種紀錄劇場了,這齣戲講到黑白種族之間的關係,因為藉由邁爾士.戴維斯與考克多這兩個角色,檢視當時是如何看待黑人,如何看待白人。即是這齣戲有紀錄劇場的面向,我也相信觀眾一定會為這齣戲的視覺語言所吸引,而其視覺語言跟《安徒生計畫》與《眾聲喧嘩》也有很大的不同,說故事的方式也完全不一樣。而且我創作這齣戲的時候,我對中國書法很著迷,也反映了亞洲或東方文化對我的影響,思考如何把視覺、聽覺、概念等不同元素統合在一個象徵。所以這齣戲某種程度上有更強的中國元素,非常具有書法精神,非常濃縮而充滿象徵的演出作品,我想對台灣觀眾來說,一定更有能力欣賞這部作品。
Q:最後一個問題,你拍過很多電影,而您的好幾部影片之前曾在臺北電影節播放過,大家也蠻喜歡您的電影作品,最近還有新的拍片計畫嗎?
A:其實沒有,我算是放棄電影事業了。我從來沒有真的將心力擺在拍電影上,我還是自認自己是個劇場人。我只是對探索這個媒材有興趣,但我的野心並不在這裡。另外一個是現實原因,電影要花很多時間、金錢與能量,而我還有很多有趣而瘋狂的劇場計畫要進行,我的行程已經很滿了,實在沒有多餘的空間給電影(笑)……或許有一天,再說吧!
Q:也許您的劇場美學已非常電影化,而您之所以選擇劇場為志業,是能現身在舞台上,活生生地與觀眾面對面,更能讓您感到滿足?
A:曾經有個倫敦的劇評家對我的創作有這樣的評論,但我覺得他的說法是有正面性的,他說:「羅伯.勒帕吉導舞台劇的時候,像是個失意的電影導演。」就某些角度來說,這也說得沒錯,我從來沒有覺得我必須拍電影,我只是對電影語言有興趣而已。我會選擇劇場,是因為劇場充滿了魔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