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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樂章的開始,穆特選擇一種靑春氣息的速度,呈現出不同於一般雍容華貴、典雅穩健的表現風格。(白水 攝)
音樂 演出評論/音樂

陶醉之外

穆特與貝多芬小提琴協奏曲

在第二樂章接第三樂章之間的短暫裝飾奏,穆特竟然依舊運用滑音帶過,突然間,似乎克萊斯勒與過去被公認演奏貝多芬最佳名盤的那些名小提琴大師們,全部被刮了一巴掌!

在第二樂章接第三樂章之間的短暫裝飾奏,穆特竟然依舊運用滑音帶過,突然間,似乎克萊斯勒與過去被公認演奏貝多芬最佳名盤的那些名小提琴大師們,全部被刮了一巴掌!

小提琴天后──蘇菲.穆特與貝多芬小提琴協奏曲

6月10日

國家音樂廳

六月裡台北的夜空洋溢著小提琴的樂音;自我國旅美小提琴家林昭亮打頭陣以來,接著是來自德國的小提琴天后──安─蘇菲.穆特以及日漸嶄露頭角的美國美少男小提琴家──約夏.貝爾(Joshua Bell)陸續登場,令喜愛小提琴音樂的聽衆,無不引領而望,企盼不已。

穆特的魅力,透過唱片媒介的包裝、經紀公司的推波助瀾、個人獨特充滿自信的相貌加上個人優越的琴藝及詮釋,造就出如日中天的演藝生涯,令許多缺少其中某幾個要件的小提琴家們望塵莫及。

著名的小提琴大師──海飛茲(Jascha Heifetz)曾經說過一句至理名言,他說:一位傑出的小提琴家必須具備三個條件:一、鬥牛士的勇氣;三、夜總會女老闆的活力;三、一位虔誠敎徒的專注。穆特不但具備了這些條件,並且具有許多小提琴家所沒有的特質──演奏的音樂讓聽衆充滿了期待,毫無公式可替代的神祕詮釋法令所有聽衆不知不覺的進入了她的音樂世界裡無法自拔;不過就在一切理所當然的陶醉中,我驚然發現一些現象,以我專業的角度而言簡直匪夷所思,且讓我仔細道來。

欲破沉悶的靑春氣息

這場音樂會的重頭戲乃是下半場的貝多芬小提琴協奏曲,由同樣擅長小提琴的台北市交團長陳秋盛指揮,台北市立交響樂團伴奏。或許因伴奏的對象人物非同小可,北市交發揮了相當程度的凝聚力加以襯托,音量的控制及整齊度可圈可點。

貝多芬這首唯一的小提琴協奏曲於一八〇六年完成,首演過後所得到的評價並不太高,甚至由於貝多芬大膽的嚐試使用大量的定音鼓樂器,令當時的評論家感覺到厭煩而加以排斥,且由於三個樂章的均衡性不佳,第一樂章顯得太過於冗長,全曲演奏將近四十五分鐘,雖然有許多優美旋律,但一再的重覆相同的素材結構,總是令聽衆感到無趣、沉悶。第一樂章貝多芬的速度標示爲Allegro non troppo(不太快的快板),在過去一些公認的著名演奏家名盤中,總是呈現出一種雍容華貴、典雅穩健的表現風格;而穆特卻是選擇一種代表靑春氣息的速度,剛開始時還眞有些不適應,或許她正是想摒除穩健速度所帶來的沉悶感吧?!但就一個後進的演奏者而言,如果前輩演奏家,如大衛、奧依斯特拉夫(David Oïstrahk)所演奏的貝多芬小提琴協奏曲,已被公認是完美極緻的化身了,音樂是否有其必要因時空的差異,而隨著新流行趨勢的品味加以改變?這確是我們現代習樂者的思維重點,如不遵循又如何能超越而進入新的藝術領域?

曲子開頭便是漫長八十八小節的樂團前奏,只見穆特相當沉著、冷靜,一副胸有成竹似的自信,她的肢體動作隨著音樂一起擺盪,就算尙未拉琴,她依舊是全場聽衆的注目焦點。就如同十幾年前我在法國留學時所看到的穆特,她總是炫耀式的在拉奏的前一秒鐘,才突然迅速的拿起琴馬上演奏,有如表演特技般,時間之拿揑令聽衆嘆爲觀止,不過對於習樂者卻不是最佳的示範。

貝多芬的音樂首重於結構性的堆砌,因此獨奏一開始一連串的八度音琶音正是檢測拉奏者功力的試金石;肩負著銜接一大段樂團前奏所營造的氣氛,並帶領走向主題乍現的一大串音羣拉奏,穆特顯得是如此的理性、沉穩與堅定,不過外帶一些強勢與霸氣;或許她正試圖要樂團更加緊密的亦步亦趨追隨她的音樂走向吧。

基本上穆特駕御小提琴已達到了爐火純靑之地步;靈巧的右手運弓,已到了揮灑自如般的自在,加上舞台經驗豐富,聽力敏銳,非常巧妙的運用了國家音樂廳絕佳的殘響時間;無論在音量上時而近乎透明般的細微,或是完全純淨不抖音所帶給聽衆的期待,事實證明她確實擁有堅強的拉奏實力。在舞台上拉奏情況的險惡,唯有經常上台的人才能眞正體會,如隨時掌握瞬間的發揮,還必須顯得輕鬆自在,其實神經線不知死了幾百萬條,嘴巴卻還說爲藝術犧牲,唉!如果對音樂沒有一點狂熱與理想,這條路還眞是莫名奇妙呢!

魔法師的滑音

穆特在第一樂章的表現,一直處於一種絕對的強勢,也許是個性上的企圖心使然,她在抖音方面的運用是採用較急速細碎幅度的抖法,感覺上稍嫌緊張了些,在顫音(trills)方面亦是同樣的現象;還好左手在許多快速音階、琶音的運用上相當駕輕就熟,尤其換把位(shift)的乾淨例落已至完美境界。另外値得稱許的是她在右手運弓弓法的採用上非常鮮活,在各種弓速、張力、運弓位置、運弓長短等等的交替運用上,已可稱得上音色的魔法師。

就在衆人沉浸在她的美妙優質樂音中,音樂悄然進行到裝飾奏處,穆特在這裡是採用奧地利小提琴家克萊斯勒(F. Kreisler)所寫的版本;照理此處正是可以展現個人技術的絕佳地方,穆特大致上亦是水準以上的發揮。但突然有一處快速音羣自高把位直衝而下,她竟然用滑音(glissando)一筆帶過,令我不敢相信自己耳朶所聽到的,原本還存在著懷疑,直到第二樂章接第三樂章之間的短暫裝飾奏,她竟然依舊運用相同手法滑音帶過,突然間,似乎克萊斯勒與過去被公認演奏貝多芬最佳名盤的那些名小提琴大師們,全部被刮了一巴掌!至今仍一直無法理解,究竟是她「秀」得太過頭,還是態度使然?令人全然無法苟同!或許音樂廳的音效太容易唬人了,使演奏者錯以爲這樣滑音帶過,也可達到同樣的效果。不過在忠於原創作精神的前提下,如此拉奏似乎太藐視作曲家所辛苦塡寫的音符了,以穆特的聲望,以及之前所表現的那種精湛控制力,這些技巧實在微不足道,不値得作如此的交待。雖然似乎有些鷄蛋裡挑骨頭,不過畢竟身居世界頂尖小提琴天后地位的她,也唯有接受最嚴苛挑剔的評論,方能晉升成爲眞正的大師。

穆特的第二樂章依舊保有她那一貫的歌唱性運弓,不過開頭的法國號聲音似乎太開了些,如能稍含蓄,再藉由流暢的線條,慢慢的營造出貝多芬音樂中的宏偉格局,效果更好。在這個甚緩板樂章裡,她的抖音仍然採用較快速振幅小的方式,我個人覺得在如此充滿安祥的氣氛下,如果抖音可以採用寬幅的抖法,聽起來將更加的舒適。不過由於穆特非常精準的左手控制力,加上右手運弓在聲音上所塑造出的晶瑩質感,依舊緊緊的抓住了聽衆的焦點。

拉協奏曲最怕樂團與指揮的拖、蓋、趕,任何一項都足以使得拉主奏者有無法展技之憾,此時指揮與獨奏者之間的互動便成爲拉好與否的關鍵。顯然地,曾專攻貝多芬的陳秋盛老師在這方面要打高分,與穆特亦步亦趨的搭配近乎完美。尤其在第二樂章音量上的控制,給予穆特極大的空間發揮;終曲樂章的輪旋曲式,更是讓她如魚得水般的快活揮灑,展現極盡華麗的燦爛色彩。

綜觀這場音樂會穆特所帶給我們的省思是:背負著一切光環、寵愛於一身的演奏家,無論在何處,永遠擔負著各方對他(她)期許的壓力及嚴苛的評論,如何肯定自我以絕佳琴藝服人,永續發展的最佳本錢;身處在衆多前輩大師的演奏風範陰影下,如何創新獨樹一格卻又不違背原作曲風格,在在考驗著演奏者的智慧;再多再炫的光鮮包裝,還是得有堅厚的實力作後盾,否則一切有如泡沫;如何隨時隨地保有對音樂的新鮮感,讓聽衆充滿期待,是音樂耐聽與否的重要元素,假使那種會讓人激動得簌簌地冒汗顫抖的新鮮感一再的重覆出現,而我們卻由狂熱漸漸淡漠到沒有感覺的程度,對一個演奏家而言,豈不是一種悲哀?

 

文字|蘇顯達 國立藝術學院音樂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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