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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蘭達.李察遜演出的英語版《歐蘭朶》贏得愛丁堡第一週的評論大獎。(Sean Hudson 攝)
愛丁堡 藝術節/愛丁堡

從主流到邊緣

從主流的威爾森、胥坦、胥拓思,到邊緣藝術節的各種實驗性演出。八月的愛丁堡讓你覺得這裡就是全世界。

從主流的威爾森、胥坦、胥拓思,到邊緣藝術節的各種實驗性演出。八月的愛丁堡讓你覺得這裡就是全世界。

羅伯.威爾森的舊釀與新酒

由於開幕戲──以糅合多媒體開發劇場視效著稱的加拿大鬼才導演勒帕吉(Robert Lepage)自導自演的《艾爾新諾》Elsinore因器材故障停演,今年愛丁堡國際藝術節劇場部分的重頭戲就落在羅伯.威爾森導演的《歐蘭朶》上面。嚴格說來《歐蘭朶》不算新作,但卻是回到維吉尼亞.吳爾芙原作英語發音的版本。以一名演員獨挑兩小時大樑的獨白戲,語言自然是重要因素。主演的米蘭達.李察遜不像德語版的尤塔.蘭普和法語版的伊莎貝.雨蓓分別在劇場界及電影界的巨星級地位,卻是兩方面在竄升的實力派演員。她在表演聲調的大幅變化、肢體的準確掌握,均十分突出。陸愛玲曾在此劇的法語版推出時於《表演藝術》上爲文詳述(註),此處不贅。

羅伯.威爾森帶來的另一部話題之作是由休士頓歌劇院演出的《三幕中的四聖人》。這部歌劇是有「達達之母」稱號的美國作家葛楚.斯坦(Gertrude Stein)和作曲家維吉爾.湯姆森(Virgil Thomson)合作完成的,內容關於十六世紀幾位西班牙聖人的日常生活。由於風格前衞時新,一九三四年首演後便移師百老匯,並使得長居巴黎的斯坦揚名故里。斯坦的劇本大胆而怪誕,與傳統劇本距離甚遠,不如說更像文字與聲音的遊戲。即以此劇而言,不但不像劇名昭吿的只有三幕,第四幕時還讓所有人在舞台上爭論是否該有第四幕,以及到底什麼時候應該結束。

斯坦對本世紀劇場概念的啓導地位一如約翰.凱吉之於音樂。她的劇作沒有情節,城市、山巒、動物都可以成爲角色並開口說話。不說故事,而是以整個劇場作爲呈現心靈風景的空間。羅伯.威爾森自承年輕時受斯坦啓迪深遠,全盤改變了他的思考方式。斯坦的《浮士德亮燈記》堪稱美國前衞劇場的經典,包括生活劇場、理査.福曼等都做過這個戲,三年前威爾森的版本更是風靡全球(也曾到香港演出)。《四聖人》一劇卻自一九五二年一次乏善可陳的重製後就被束諸高閣,威爾森趁作曲家湯姆遜百年誕辰紀念之緣推出新製,算是償了他多年來的心願。

《四聖人》完整呈現斯坦對世界的看法:人類的生存本身就是天堂,這和同代藝術家多視世界爲廢墟的感受大異其趣。威爾森設計了成群浮在天空的綿羊、巨大的長頸鹿來表現這種愉悅的樂土景觀。就像在《浮士德亮燈記》中,威爾森用三名演員來演一個有兩個名字的女人,在這齣歌劇裡,也由兩位歌者/演員同時扮演聖女德蘭。十餘名歌隊更幾乎從不下場,始終以繁複的走位、細微的姿勢變化形成「風景」的一部分。

彼德.胥坦三訪契訶夫

套句愛丁堡藝術節主席馬克麥斯特的話,德國導演彼德.胥坦(Peter Stein)「無疑是世界上的最佳導演」。何謂「最佳」或許仍有爭議(儘管我也贊同馬克麥斯特的評價),胥坦的影響力卻是無庸置疑的。惟從六、七〇年代尖銳、革命性的政治劇場,到八、九〇年代致力於古典作品的新詮,胥坦對於劇作歷史、政治、社會面表現幅度的觀照,對創意與執行創意精密度的要求,均爲以文本出發的劇場之典範。就像侯麥、雷奈這些當今電影界的大師,胥坦導演的作品不炫華采,在精簡中只見恰當、成熟、完美。

今年在愛丁堡演出的《凡尼亞舅舅》是胥坦兩年前到莫斯科指導俄國演員演出全本《奧瑞斯提亞》後,又一跨文化的合作計畫,在羅馬進行。胥坦精通俄語,先前製作的《三姊妹》與《櫻桃園》都十分出色,相較之下,《凡尼亞舅舅》只是齣小品,但胥坦的透視力通過設景已展現無遺:第一幕的莊園設置在樹林之前,桌椅看似日常生活的雜亂擺放,卻適度托顯出人物之間的關係張力。發展到最後一幕凡尼亞的書房時,則是透過重重門限看到樹林的一隅,顯示凡尼亞幽暗的內心世界。劇終前,絕望的索尼雅道出把幸福寄託在死後的平靜想望,一名工作人員上台,把最後的照明──幾盞油燈一一吹滅,彷彿將這縹緲的信仰也一併吹熄,是含蓄又大胆的動人筆觸。

義大利演員演出契訶夫難免時嫌過火,胥坦對大節奏的收放適度提供了演員發揮的空間。《凡尼亞舅舅》贏得藝術節最後一週的評論大獎,洵非偶然。

《時間與房間》的爭議

引起較大爭議的是英國諾丁罕劇院的製作《時間與房間》。這個劇本九四年二月曾由楊莉莉導演,在國家劇院實驗劇場演出過中文版。在愛丁堡的演出,導演是擅長歌劇及音樂劇的馬丁.鄧肯,強調了劇中的喜劇成分,而不講究詩意,但在梳理許多看似不聯貫的片段時,手法仍見功力。雖然表演細膩,但觀衆並不領情,評論顯示,英國觀衆對較具實驗性的劇情結構仍有隔閡,雖然在德國、法國,胥拓思(Botho Strauss)已是最受歡迎的劇作家,天曉得這個劇本還曾被評爲太取悅觀衆呢!

邊緣的魅力

然而老實說,愛丁堡之所以成爲世界首屈一指的藝術節,不只靠「國際藝術節」的質,也靠「邊緣藝術節」的量。後者在三週之內推出1238齣作品,場次高達一萬四千多場。除了劇場占多數之外,還包括音樂、舞蹈、馬戲、兒童劇、音樂劇及貨眞價實的歌劇。即使各大報每天輸出整版整版的評論,如何選擇還是一大難題。比如說,光《馬克白》就有六個版本之多,你要從何看起?

「邊緣藝術節」不只是文化交流,也是藝術賣場。從日本、從非洲、從東歐,都各自有計畫地辦起自己的專題展。各國的藝術經紀人忙著買節目,年輕的劇場工作者則在散場後興奮地討論著彼此合作的計畫。

我在愛丁堡經歷的幾次最難忘的表演都來自「邊緣」。在一所敎堂內,觀衆隨著演員的動線而不斷移動到不同的角落,站著看完一個半小時的《頭腦狀態》Headstate,是眞正的「環境劇場」。在愛丁堡大學操場上,波蘭來的劇團踩著高蹻,舉著探照燈,從圍立的觀衆中揪出他們的演員加以拷打、凌辱,這是《葬禮卡門》Carmen Funebre,一首哀挽反抗者的悼歌,其中將點了燭火的紙房子放天燈升向夜空的景觀,美不可言。匈牙利的女舞者/編舞家Yvette Bozsik從卡夫卡《城堡》中摘取主角和五個女人的關係,編成幽默而悲傷的舞蹈劇場。而波蘭來的導演Katarzyna Desz-cz則將契訶夫《三姊妹》中的五個女性角色抽取出來,讓她們捲入夢魘般反覆無休的命運糾葛。甚至一個看似傳統的劇場實景中演出的《唐璜》,也因從唐璜光顧的花店老闆和兩個女兒的眼中,將這個傳奇以現實的角度重新檢驗得無比透徹。

如果表演眞的是想要站在舞台上,跟世界溝通夢想、分享經驗,那麼,愛丁堡確是一座最好的舞台。因爲世界各地的表演者和觀衆的聚集,八月的愛丁堡會讓你有一種幻覺:這裏就是全世界。

註:〈羅勃.威爾森的《歐蘭朵》〉陸愛玲作,1994年12月,《表演藝術》第26期。

 

文字|鴻鴻  詩人、劇場導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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