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眾歡迎「議題電影」,有可能是基於在這多事的時代,看過這些電影後,會令人覺得對某些問題的無力感,得到了力量。當多數人指望藉著認同就能解決問題,問題的複雜性其實還是沒有被正視。是以認同的需求愈大,「議題」的問題性只會更被外在化,代表它跟個人的直接關係(例如思考),可能更疏離。
連接看了些以「議題」為主題的電影,讓我想到,「議題」和 「民主」的相近之處在於,當它們被用作論述的手段時,理論上該反映出矛盾的脈絡,再通過論述,讓問題得以被更清晰地梳理。
也就是說,思考有多嚴謹,將決定「議題」在作品裡發揮的作用,到底是利用,是啟迪?是挖掘,是櫥窗?是計算,是探索?
「議題電影」吸引觀眾入場,因為它所陳述的矛盾可以很有帶入感(生活中「現在」就有這個結要被解開)。但帶入感也是雙面刃。一方面和「人」很接近,但這種「近」,恰恰造成與真實的距離:當「議題」不是被仔細分析,不是被多層面地檢視,而是被賦予簡單化的意義,情緒化的處理,它就失去應有的批判性,代之而產生的,是情懷效應,包括立場先行與政治正確。
「議題」在藝術創作裡的最終目的,應該還是回到「人」,因為它的政治性,就是在於面對人的價值或權利,因何在特定環境下會面臨某些威脅。只是,如果創作人對「政治」的興趣大於對人的關懷,「議題」,很難不會成為被操作的「魔術棒」,作品,不過,就是一種「術」。
是被打動,還是被設計了?
觀眾歡迎「議題電影」,有可能是基於在這多事的時代,看過這些電影後,會令人覺得對某些問題的無力感,得到了力量。當多數人指望藉著認同就能解決問題,問題的複雜性其實還是沒有被正視。是以認同的需求愈大,「議題」的問題性只會更被外在化,代表它跟個人的直接關係(例如思考),可能更疏離。
所以,作為觀眾,什麼時候能分辨出來,自己是被所看的那部電影的情感打動了,還是,被「議題」所設計了?
打動,或是設計,差別在於「議題」背後的創作動機,是建立在關懷,還是利用之上。
關懷,反映在對人的了解上,肌理愈豐富,愈見情感的獨特和深度。設計,則愈是突顯「議題」的功能性,即放大其普遍性而不是微觀其獨特性,才能達到愈多人「對號入座」的目的。
而通過利用「對號入座」心理達致的情感效果,需要的便不是觀眾對於他人的關懷(從而看到陌生的自己),而是把他人當自己來帶入(於是得到自我安撫的滿足),就不用額外付出時間心思。
散場之後,你的思考呢?
提供給觀眾不敗之地,不只讓「議題電影」成為一種懶人包,它也可以是創作者的偽命題,借用關懷弱勢的姿態,把本來值得探討的問題,製作成無須深入理解就能消費的產品。「議題」,作為包裝而不是主角,故此電影的核心,還是遵守一貫的套路,也就是早被驗證能被大眾受落的情感方程式。開場設置矛盾,中段衍生衝突,結局是烏雲散去,太陽升起。問題看似得到應有的解決方式,但那都只是銀幕上的一廂情願,銀幕下,帶著感覺良好離場的觀眾,卻不需要改變看待議題的視角,因為正義被伸張了,悶氣被宣洩了,所有的喜歡,到底來自深層的願望——可以吶喊,可以助威,但我能不自己上火線嗎?
火線,就是從思辨所得的個人觀點。雖千萬人,吾往矣。
反過來看,「議題電影」的設計,大可如一場War Game。你死我活,壁壘分明,樂趣之外,關鍵仍是成王敗寇,中間不容許灰色地帶。這就是為什麼所有的議題都因矛盾而起,「議題電影」卻都是側重於誰對誰錯,而不是著墨於人的因素怎樣構成人的問題。
「議題電影」的虛擬性,使議題在娛樂產業中添了熱度,但同時也讓思考撂在一旁:眾人之事,就聽從眾人的說法,大家說這電影好看,它當然就是好看。
文字|林奕華 戲劇創作始於1982年,除了舞台,也在其他領域追求啟發與被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