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戲劇舞台上,「家」永遠是創作者鍾愛探索,卻也難以面對的題材。在台灣的現代劇場創作中,與「家」相關的紀蔚然的「家庭三部曲」、李國修的《京戲啟示錄》、吳念真的人間條件系列……不可勝數,或探討家的崩毀、家庭內在關係的焦慮與影響、由家出發的國族隱喻等等,進入了廿一世紀,關於「家」的聲音與意義,仍待被強化和被擴張。
家庭這個題材,從來就是難以直視的創作課題。當我們檢視台灣現代戲劇創作,倒也不難發現繞著家庭關係打轉的劇本題材。例如第十七屆臺北文學獎作品《媽媽歌星》,藉由女兒講述自己的單親媽媽如何隻身異地奮鬥,以及現實中和男性搏鬥的經過,表現母女真摯的情感。入圍二○一七年台新藝術獎的《死死免了米》,則是將常見的家庭長照議題轉化為一對姊妹與外婆彼此禁錮的關係,而彼此的人格與心態日趨扭曲。二○一五年簡莉穎與四把椅子劇團合作的《全國最多賓士車的小鎮住著三姐妹(和她們的Brother)》,雖然改編自契訶夫經典《三姐妹》(1901),但場景、情節與人物均予以在地重塑,除了描述一個家道中落的家庭三姐妹和一位弟弟,也穿插其他親友來去造訪的過程,平淡之中顯現這些人對兩岸時局與變化的不安。
文字描述下的焦慮,也許像難以形容的、遠方低鳴的雷聲,「淒涼又優美」。然而可能早從一百一十五年前契訶夫寫的《櫻桃園》(1904),當劇中櫻桃園女主人的生活、她的青春、她的幸福時,那一下又一下不知何時結束的砍伐,一陣又一陣砰然的巨響,至今一直沒有停歇,而不斷被各地的後人詮釋為「朦朧的憧憬」,或是無法形容、揮之不去的恐懼與惡夢。
真相的殘酷與轉喻
在第一幕時,櫻桃園女主人幸福地相信自己的家園不會被背棄,仰望興嘆它熬過了陰霾的秋天跟嚴寒的冬天。到了第四幕,她無力保全這座櫻桃園,必須離開;劇終時,卻如電視荒謬喜劇的情節,臨走忘記了生病的老僕人——而先前還聲稱自己如何擔心他老人家。這位僅僅穿著白色背心跟短上衣的八十多歲老僕人,被遺棄在屋裡,打不開被鎖上的大門,只能喃喃自語地說著時間就此消逝,「自己好像沒有好好活過一天似的」(註1)……契訶夫以斧頭砍伐櫻桃樹的回響,掩蓋了老僕人如琴弦斷裂的輕歎,輕描淡寫似地描繪俄帝時期地主家園的崩壞,對照勞動底層的情懷。對於某些硬底子劇作家來說,微妙曖昧的琴弦斷裂,可以被當作是輪船進港的霧笛,飄渺不定——譬如美國劇作家尤金.歐尼爾的《長夜漫漫路迢迢》(註2);也可以被擴大為車禍撞擊的轟然巨響——譬如亞瑟.米勒的《推銷員之死》(1949)。
在紀蔚然完成「家庭三部曲」之前,關於「家」的聲音就已經試圖透過《無可奉告》具體又虛無地表現。每一次發生地震,這沒有姓名的一家人就被迫或自願各奔東西;戲劇情節和敘事毫不客氣地斷裂,真相和永恆也理性地與傳統認知切割,包括所謂人的生存意義與關係。關於「家」的聲音被噤聲在恐懼和惡夢之間,只有被虛構的角色(檢場們)聽見。美的是,那是一種對家庭寄予懷舊的、櫻桃園般存在的共鳴——只不過在紀蔚然筆下,換成了貓空地區壺穴地形的說法;殘酷的是,那是說了就不復存在的比喻,家庭的意義,完全不堪質疑。許正平於二○○○年所寫的《家庭生活》,則是直截了當地將「家庭」的存在和意義「掏空」。在主角哥哥返家之前,那個妹妹獨自枯守的家園,早已經是父失蹤、母離家的失怙狀態。兄妹的團圓不是為了敘舊,而是暗喻身為家中不被認可的同志兒子(哥哥)的存在,猶若鬼魂;哥哥唯一的救贖,變成向充滿怨恨的妹妹尋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