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鍾伯淵稱得上是林口高中的名人,剛入學就做了件大事——成立戲劇社,「最後集結成了60多個人的大社團。」他回憶:「那時候因為當社長嘛,還立定志向:我要把所有社員的名字都記起來。現在想想真的很瘋。」
隔一年,台北的另一頭,在大同高中就讀高二的李孟融,剛剛卸下運動員身分,看到什麼都躍躍欲試,包含彼時社員剩下兩、三人的戲榕坊(戲劇社),他說:「其實當時也不只戲劇社,我還加入了合唱團、社聯會,想說可以藉由社團豐富高中生活。」
前者是聲勢浩大的林口高中戲劇社,曾贏下花樣年華全國青少年戲劇節(以下簡稱「花樣」)的最佳團體獎;反觀後者,大同高中戲榕坊,社員少到無法參賽。然而,兩所高中的社團成員還是在該戲劇節所辦的營隊上相遇了。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宿命論,那麼對鍾伯淵與李孟融來說,高中戲劇社大概就是他們本該到來的轉捩點——因為加入了戲劇社,他們得以結識、互相扶持,且在高三那年確立志向,並於幾年後成立「曉劇場」,以萬華為座標,拓展藝術文化。
一切聽起來是那麼理所當然,實際上卻充滿了機緣的推使,例如鍾伯淵分享他們當初決定大學志願的方法是:「雖然說我們的目標都是北藝大,但是要念什麼系——那是猜拳決定的啦!」
社團,並不是「玩」
「某種程度而言,孟融應該要為我的人生負責。」鍾伯淵微笑,說高三兩人決定科系的時候,其實在戲劇系與劇場設計系徘徊猶豫,「最後孟融說我們兩個不要競爭同個科系,就猜拳看誰贏了就先選。結果他就慢出——而且是很明顯的慢出——所以我後來選了戲劇系。」
「我其實本來就沒有很喜歡站在舞台上的感覺,我喜歡的是一群人一起完成一件事情的狀態。」李孟融解釋:「而且我比較難決定到底要選擇什麼。」言下之意,猜拳慢出也不是他的體貼,只是邀請對方替他進行刪去法。
看似嬉鬧地決定了「人生大事」,也使高中老師漸漸發現,有些學生不只是在「玩」社團而已。李孟融回憶:「我其實覺得這個『玩』這個詞很奇怪,像是大同高中以升學為取向,到高二就不讓我們做社團了,一直到我報名了北藝大獨招、甚至考上,老師才把這當一回事。不然就覺得我應該要好好念書啊,怎麼一直在玩社團?」
「我們沒有在玩啊。」鍾伯淵附和,「其實多數普通高中的態度應該都是這樣: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我很幸運的是,當時的社團老師、或者是孟融都不會給我這種感覺。孟融很積極,一決定要報考劇設系就立刻去上立體素描課。至於我的社團老師許君如,也傳達給我一個很重要概念:『學會技術之前,得先學會做事的態度』,態度對了,一件事情就能持之以恆地做下去。」

一齣搞砸的戲,成為日後的關鍵
話說回來,高中社團很棒,但不代表沒有限制。雖然對此時的鍾伯淵與李孟融來說,當時那些限制莫不成為後來「曉劇場」正式成立的關鍵點。
「我高中的時候常常有老師會說:『如果你把玩社團的心力放在唸書上,會唸得更好。』」鍾伯淵說,高中階段時常聽見長輩發表「假想的更好」之言論,他們聽了之後更加為社團賣命。
因為排戲,請社團老師寫公假單;因為排戲,晚自習不唸書、全聚在一起排練,種種行為都曾招來學校不滿,「所以我們後來有次公演,就把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改成高中生的版本,裡面最大的戲劇點就是『學生被阻止不能去演戲』。」青春的時候,無論做什麼事情,都是那樣轟轟烈烈,付出所有似的燃燒。愈被禁止愈要努力呈現,愈知道青春易逝,愈想抓著那些熱情的尾巴。
高中畢業那一年,兩人當初在花樣結識的夥伴們,提議眾人再做一齣戲。如替大家的學生時代寫下一個豔火般的註腳,最初的想法讓人興奮且閃耀著光彩,鍾伯淵回憶:「決定以後,我們在捷運地下街排練,一起到某個姊姊家裡做舞台,我們還是售票演出喔,在新店高中的會堂,我記得一張票賣兩百塊。」總而言之,那場演出,集結了各方人馬的親友,大家熱情響應支持,結果呢?
鍾伯淵說:「正式演出的時候,其實還有人台詞沒有背好,有點搞不清楚狀況,戲就演完了。」李孟融補充:「我們都知道,那是一個非常不成熟的作品。」
當時他們還沒有踏進大學,對於「真正的戲劇」還很懵懂,但他們終於認為自己還不夠嚴謹對待戲劇這件事情。鍾伯淵形容:「感覺好為難那些親友,大家還是會禮貌性地給予鼓勵。那種只賣親友賞臉票的作品,不是我以後想要做的。」這樣的惋惜,在兩人心中埋下種子,幾年以後,同樣的陣容又再度匯聚,一樣熱熱鬧鬧地起了個頭。
「結果做到一半,其中一個負責找預算的人忽然就消失了。」李孟融說,只是這次他不願讓同樣的遺憾再發生,因此「那個人消失以後,我為了找錢、申請補助,才成立了團隊,也就是現在的曉劇場。」一切竟是這樣的發展,曉劇場早期的成立宗旨原來與情懷都無關。
劇場,是追尋目標,也是止住悲傷
回顧高中歲月,鍾伯淵與李孟融至今都很明確地記得,當初是如何在社團立下志向,走向專職戲劇領域的學習之路。
鍾伯淵分享,起初創社的意念也沒多了不起,就是個熱熱鬧鬧的地方而已。後來隨著同儕、師長,以及身邊的李孟融引領,「我才覺得,這真的可以成為一件專業。」過去經常到北藝大看畢業製作,鍾伯淵說:「當時站在台上的人是朱芷瑩、謝盈萱、莫子儀、黃建偉、莊凱勛⋯⋯是這些人耶。」唱出這些名字的時候,當初那個坐在台下的高中青澀模樣又隱隱回返,他露出驚嘆的笑容:「那時候在底下看的時候,我就覺得好厲害喔,這群人怎麼會演得這麼成熟有味道?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對劇場就立下一個很高的標準。」
至於,李孟融走向戲劇的原因,單純只是討厭「謝幕後的感傷」,這也是加入社團後才明白的事,「一群人好不容易完成一齣戲,演完就沒了,謝幕後的那種感覺我很害怕,每次都會難過很久。」他說,自己是因為太害怕別離,才想一直留在這個地方的。「後來就有個學姊說:那你就來北藝大念書啊,學生每週都在做戲,就沒有時間體驗感傷了。」
一位是找到追尋的目標,一位是發現止住傷感的方法,如是順水推舟,將他們往劇場步步拉近。

真誠,讓這條路繼續走下去
如是看來,也許根本沒有所謂宿命般的決定,一切都是巧合,是當下一念之間的抉擇,在某個絕望的時機點忽然得到一筆補助,某個文本改編時幸運拿到作家張曼娟的無償授權⋯⋯倘若沒有那些幾乎可稱為「機運」般的巧合存在,有段時間,曉劇場隨時會做不下去。李孟融說:「我們不是單靠長輩支持提拔,更多是自己衝撞、失敗,一遇到機會就爬起來,慢慢走到這裡。」
事實上,兩人最早根本沒想過,戲劇這條路會走得這麼久。
回顧那段歲月,鍾伯淵是這樣談的:「仔細想想,高中生就是一種很奇怪的生物,以科學的角度來說,也的確是大腦還沒有足夠成熟,所以常常會有情緒控管的問題、做出一些瘋狂的舉動。常常想到那些年做過的事情都會覺得好丟臉。」他一面低下頭,又一面無所謂地笑著:「雖然是這樣,如果我在這個年紀重新遇到當時的我,應該還是會跟他說:『你就去吧,只要不要死掉,不要傷害任何人,儘管做你喜歡的事情吧』。因為我們永遠不知道,以那裡為起點的未來是什麼啊。」
李孟融同意,特別是近年的教育體制對於藝文產業的想法漸漸鬆動,「在我們那個年代,選擇這條路好像還不是一個很好的職業,現在也可以看到很多人都在從事自己不喜歡的工作。」他說,但就像自己當初根本也不知道劇場設計系在學什麼,僅只是運用了青春無懼的特長,把所有能玩的、該試的都走過一輪,「全部都體驗過後,再去考慮哪些事情適合自己。接著可能就會發現,原來過去參與過的每件事情,都不會白費。」
從高中社團,到經歷了現實劇場環境的層層洗禮,許多事情改變了,卻有些情感依舊不變。
在種種變與不變的心意之中,鍾伯淵給了一句總結:「以前有些人看完戲,會跟我說這是一個很真誠的作品,我聽到會不太滿意,那時候總是希望被稱讚『很專業』。」他淺淺地說,語氣堅定:「不過做到現在,十幾年了,才會明白,真誠的戲原來比什麼都困難。」


鍾伯淵
曉劇場暨萬座曉劇場藝術總監及艋舺國際舞蹈節策展人。擅從劇場詮釋文學之美,亦記錄城市改變發表系列作品,並出版《穢土天堂》、《地下女子》等劇本集。具備豐富編導演經驗,亦曾參與廣告、電視和電影的演出。
李孟融
曉劇場創團成員。熱愛表演藝術,投入劇場工作10餘年,過去經歷非營利組織、公部門、表演藝術場館、活動公司與表演藝術團體等單位,累積豐富行政與節目製作經歷。近年更積極投入戲劇教育、公共關係、行銷與贊助等不同面向,拓展多元的藝文工作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