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排練場,我看見鍾適芳和藝術家們坐在各自的位置準備,開始跟著感到緊張。初次認識的藝術家們,好幾位都來自不怎麼熟悉的國家,演奏第一次看見的樂器或音樂,陌生與陌生不斷疊加,心裡莫名拉出距離感。
沒有樂聲的時候,排練場不時聽見英語對話,有些流利、有些略帶生硬。圍圈討論時,適芳將自己的想法用華語說一遍,再用英語說一遍,音樂總監Matthias接著用英語回覆,適芳聽完,再用華語和其他人說一遍,有時來不及說討論就繼續下去,期間YUI身邊的翻譯一直為她即時口譯,快速不帶停頓的低語形成嗡鳴。我坐在更外側,不時用手機查詢沒聽懂的單字。
好辛苦的工作方式。即使如此,大家還是從世界各地飛來,要一起完成這部作品。我開始擔心,我對這些藝術家的背景和作品都不了解,都要是我最後沒看懂大家想表達的訊息,是不是會辜負他們的心意?
到了中午,所有人暫時放下嚴肅的討論和手上工作,移動到休息室,先在擺著咖啡和零食的角落輕鬆聊天,再一個兩個走向放著便當的沙發區。
沙發區傳來一陣笑聲。吹管手Rageed和大提琴手YUI驚訝地笑著說些什麼,幾位大大樹團隊的幕後工作人員圍在他們身邊。我靠過去,發現桌上有兩個便當被個別分出來,前面貼的膠帶寫著「chicken for Rageed」、「fish for YUI」。
是因為Rageed是穆斯林,不能吃後面那疊排骨和爌肉嗎?適芳解釋,Rageed是基督徒,但因為對海鮮過敏,所以特別準備避免有任何海鮮食材的雞肉便當,YUI則是吃素跟魚,就是台灣俗稱的海鮮素。
適芳說便當每次都吃不完,請我也拿一個。我和藝術家和團隊所有人坐在一起,邊吃邊聽大家聊便當菜色、食物味道怎麼樣,氛圍和我參與過的其他演出休息時間沒什麼不同。吃到一半,我突然發現這個畫面有種違和感。
Matthias來自德國、Rageed來自伊拉克、YUI來自泰國,但他們都和其他人一樣,自然而然地拿著筷子在吃便當!我看了一下身旁的Matthias,拿筷子的手勢明顯有點吃力,只剩一點的便當卻吃得乾乾淨淨,連米粒都沒剩。
後來我才知道,藝術家們來台的第一天還沒有這麼習慣台灣的飲食,Matthias還是先用叉子、YUI也還是用雙手吃飯。幾次排練下來,變熟的不只彼此默契,連吃飯的方式也逐漸同化。
我忽然明白,為什麼適芳即使要排除那麼多困難,也要將藝術家從世界各地找來,一起完成這部作品的原因。
身而為人,不管來自多麼不一樣的地方、在多麼不同的文化中成長,我們總會有一些共通性,宏觀至對戰爭和流離的斥責和悲傷如是,日常到肚子餓了就必須吃飯如是。齊聚在此的藝術家們出身經歷愈是不同,將他們維繫起來的心意就顯得更為強大,休息室裡聊家鄉的食物聊得愈熱烈,舞台上愈是展現這份心意能成就的創造力。
看著藝術家們吃飯的樣子,我想:雖然聽不懂哪段客語是什麼意思、哪段旋律是阿拉伯音階,但我認同他們認同的價值、關懷他們關懷的議題,我們對人性有同樣的期待。這樣的話,我也是能欣賞這部作品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