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嚐銳舞(Rave)派對滋味後,必然對其自由、解放與自助自發精神難以忘懷,想要不斷前往。但它也像是大量消耗魔力的異世界通道。隨者往返於現實與狂歡間的次數增加,參與者會慢慢感到美好難以持久,最初的狂喜體驗逐漸崩解。
千禧銳舞客常愛引用電影《海灘》(The Beach)的一句對白,為他們的銳舞人生下註腳:天堂不是一個地方,而是一個狀態。這句話既是體悟,也是感傷。
除了很少數人留在場景組織或推動銳舞,大部分舞客終究選擇回歸「正軌」。既然如此,是否代表銳舞只是單純的娛樂?若銳舞的美好真不過南柯一夢,它究竟還有何魅力,持續召喚一代又一代的青年投入?

銳舞文化的根源
想了解銳舞的魅力,不妨進一步追溯它的形成與發展過程。
銳舞一詞源於上世紀50年代,最早指的是「波西米亞式,脫離社會規範、傳統與期望的派對」。當時這個說法並不流行,人們甚至會覺得它有點諷刺或古怪。一直到了80年代末期,House(編按:浩室音樂)與Techno(編按:科技舞曲)由美國傳播到歐洲後,「銳舞」才與電音舞曲連結起來,演化成現在大家認知的模樣。因此可說House與Techno造就了銳舞。
House在80年代初期誕生於芝加哥,最早流行於男同志舞廳。上世紀同志人權未如今日受保障,同志會因各種理由(被家中趕出門或是難忍保守風氣)而逃向相對開放寬容的城市。舞廳就是這些男同志(特別是非裔與拉丁裔)在城市中的臨時避難所,House帶給他們無限安慰。
至於Techno,則在稍晚時間出現於底特律。底特律曾經是美國最重要的工業大城,對非裔美國人來說幾乎就像是「瓦干達」。在美國工業外移的過程中,底特律受傷最深,市政府甚至曾在2013年破產。Techno就是底特律貧困青年們用電子樂器與工業聲響發出的怒吼。
生長的環境決定了House與Techno的性格。House給了銳舞樂觀與反歧視的基因,包容所有性別、性傾向、種族與政治立場;而Techno則告訴銳舞客們為生存反抗到底,不要向主流妥協。這些理念皆與各國青年文化的普遍觀價值高度契合,因此非常有利於銳舞向全球傳播。

伴隨銳舞的爭議
銳舞發展早期最重要的落腳點是Ibiza(編按:伊比薩島,位於西班牙的城市)。它是歐美青少年最重要的Gap year(編按:青年人的壯遊年)熱門地點,島上除了開不完的派對還有許多嬉皮聚落。派對+青少年+嬉皮,這個配方決定銳舞必然具備強烈避世屬性。
1988年起銳舞在英國爆發性成長,該年夏季被稱為「第二次愛之夏」,清楚說明了銳舞的嬉皮傳承。銳舞精神PLURs——和平、愛、團結、尊重更是與花小孩遙遙相望。銳舞既然可算嬉皮後裔,當然社會也將對於嬉皮的負面看法轉移到銳舞上。譬如散漫、不事生產、反社會反政府等等。
銳舞派對多半於倉庫、地下室與森林中秘密舉行,人們透過傳單、電話、BBCall甚至口耳相傳得知舉辦地點。絕大部分的銳舞派對都未經授權,也因此難獲商業機制支持,強調自助精神。也由於未經授權,銳舞派對常發生占用土地與製造噪音的爭議。
另外80末銳舞的發展與MDMA(編按:俗稱搖頭丸)及LSD(編按:麥角酸酰二乙胺,一種強烈的致幻劑)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不少派對會印上代表LSD的黃色笑臉,暗示舞客「來這裡用藥」。藥物解放支持者認為這些藥物可以啟迪心智,反對者則認為它們有致命危險。普遍來說後者聲量遠大於前者,加上媒體常捕風捉影渲染舞客使用藥物後的瘋狂行徑,使社會對蓬勃發展的銳舞活動更感恐慌。
未經授權造成各種問題,參與者大量使用藥物,以及舞客被認定「行為不檢」,以上理由使毫不意外地讓銳舞引起政府注意,進而動用公權力打壓。

反挫降臨
動用公權力打壓銳舞最知名的事件,是英國的《CJA 1994》(Criminal Justice and Public Order Act 1994)。
「第二次愛之夏」後,銳舞很快地成為英國青年最熱中的活動,恐懼銳舞的社會大眾不滿情緒也日益升高。於是在1994年11月3日,梅傑政府修正與擴大《刑事司法與公共秩序法》相關法條,對銳舞祭出空前嚴厲的管制措施,其中部分包括:
- 擴增警察攔檢與搜索的權力。
- 讓警察可以強制進行藥物檢驗(驗尿等)。
- 禁止某些場地進行超過20人且播放連續節奏的聚會。
- 明令銳舞使用土地的方式是非法入侵。
除了以上主要法條,《CJA 1994》中還有非常多繁瑣內容。違反者最高可能被罰款兩萬英鎊,並被監禁6個月。
然而相對於嚴苛的處分,《CJA 1994》常被批評為定義模糊,開警察濫權的方便大門。因此有人認為這項法案名為針對銳舞,實則為嘗試打壓所有青年們熱愛的另類文化活動。
法案提出與實施後,銳舞客們與自由派曾聯手發動數次示威遊行爭取跳舞權力,但大多徒勞無功。除了當年社會輿論已讓銳舞承受難以洗脫的污名外,參與、理解與同情銳舞活動的人也太少,難以與要求嚴格管制的主流力量抗衡。

沒落、收編與反抗
各國政府對銳舞的強力管制確實收到效果。90年代中期後,銳舞由盛而衰,但熱愛音樂的人沒有消失。他們轉進舞廳,讓House與Techno成為歐美舞廳最重要的音樂。雖然避世與狂歡成分大幅降低,電音舞曲文化在舞廳依舊輝煌。
部分派對組織者並不放棄在戶外舉辦派對的想法。畢竟銳舞世代會長大,社會對類似活動見怪不怪的時代遲早到來。他們耐心在政府與社區之間周旋,嘗試讓戶外派對合法舉辦與變大。
如今當紅的Creamfield(編按:英國派對品牌「奶油田」)、Electric Daisy Carnival(編按:「電動雛菊嘉年華」,簡稱EDC,是北美最大的電子舞曲音樂節)與Tomorrowland(編按:明日世界電子音樂節Tomorrowland electronic music festival,發源於比利時,目前是世界上公認最大與最著名的電音盛會)都曾主張自己是銳舞派對(而他們早期也真的是),普遍來說去大型電音舞祭的人也都認為是去銳舞。儘管事實上,這些活動已經和銳舞最初的避世屬性與自助主張相去甚遠。
除此以外,也有不少組織者走上游擊路線。他們常用數輛卡車載運許多音響(這種單位被稱為Sound System),將派對移師荒野與鄉村,或是占用廢棄工廠與倉庫。此類活動一般免費,有時被稱為Free party或是FREETEKNO,常吸引萬人參與。
免費派對組織多半虧錢經營,僅靠捐款維繫運作。有些組織持明確的政治或宗教主張,譬如無政府主義或印度教等。但也有只想辦派對開心的人。
事實上,有非常多人只想辦派對開心。儘管英國政府嚴管,快閃式的非法派對並未絕跡,每年英國警察都會接獲百次檢舉。在疫情期間,這些人與人的連結也讓衛生單位大感頭痛,甚至有場景內的人出面斥責「不該如此不負責任」。
在上述大型商業音樂祭的發展過程中,人們似乎「擴充」了銳舞的內涵,不再需要到戶外和警察玩躲貓貓。於是媒體使用新詞來稱呼上述派對:Illeagal Rave(編按:年輕人隨著現代電子音樂跳舞,有時用毒,且未經合法申請的狂歡派對)。

銳舞:不只是娛樂
綜觀銳舞的發展歷史,其中跌宕起落宛如人們在理想與現實的衝突中奮起或沉淪,甚至也像是人們接觸銳舞的體驗過程。
銳舞不是宗教,但有其心靈堅持。銳舞不是政黨,但有其政治主張。銳舞是娛樂,但當這麼多人花這麼多時間在這樣複雜的事情時,它會變得很難「只是娛樂」。銳舞的參與者是芸芸眾生,有人選擇盡可能停留在娛樂階段,但也有少數人轉向追求在場景中感悟的理念。
選擇回歸現實世界的人,也並非完全與銳舞的理念決裂。銳舞派對依舊是非常有力的反抗手段。不管在歐美甚至在台灣,都不乏以銳舞結合社會議題,對抗主流或政府意見的活動。譬如在台灣,電音反核就是非常典型的範例。
在銳舞的電音流派中,避世傾向最強烈的是Psytrance(編按:迷幻舞曲)族群。Psytrance族群至今依舊堅持戶外派對傳統,強調非主流、非商業與自助。Psytrance族人們每年幾次走入山間海邊,享受暫時自治區內無拘無束的解放與自由。其中也不乏有人選擇終生在社會邊緣過著接近嬉皮的生活,不走入體制。
我們不妨這樣理解:銳舞的魅力正來自其複雜內涵,以及參與團體╱個人自身內部的矛盾與張力。現今銳舞既有完全入世的商業大趴,也有如 Psytrance 社群般出世構築遠離塵囂的暫時自治區;兩者皆提供極致感官逃逸體驗,但其另類生活想像截然不同。銳舞還能化身為社會運動的擴音器,將集體能量聚焦於對現實的質疑與反抗。
時而「出世」追尋超脫,時而「入世」衝撞體制,兩極擺盪恰恰映照出普遍的人性掙扎——我們渴望超越日常局限,追求終極狂喜,卻也得在現實的土壤上扎根立足,尋找意義和連結。
銳舞,以其獨特的聲光、社群和身體實踐,成為充滿能量的當代媒介。它承載無數人在兩極之間的衝撞探索,以及追尋答案的旅程。或許這正是它雖歷經起落,卻始終難以被簡單定義,並持續吸引人們投入的根本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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