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成為「王者」的代價,往往是孤獨與爭議並存的。本屆蕭賽結束後,社群與媒體上的討論聲浪沸騰。有人偏愛詩意內斂,有人崇尚璀璨奔放;而更多人,其實在尋找那位能真正「征服」我們的鋼琴家。這或許也說明了一個事實:大眾的耳朵並不盲目,我們對藝術的敏銳與渴望,超乎想像。正因為如此,當結果與期待不符時,爭議便難以避免。
在如次大賽的舞台上,「冠軍」從來不只是技巧與風格的總和,更是評審、觀眾、時代審美與舞台魅力的交匯點。人們期待的不只是正確的蕭邦,更是一位能以靈魂、氣場與聲音征服時代的音樂家。這樣的魅力,也許不屬於一時的評判,而屬於長遠的記憶。畢竟,比起獎項的光環,能留在人們心中的音樂才是真正的永恆。
而這一切,也讓我們重新思考:當我們回望台灣的全國音樂比賽時,我們又在尋找什麼?是無懈可擊的技巧,還是能觸動人心的聲音?在我們的評審體系中,是否過度追求「正確彈奏音符」的思維,而忽略了藝術最珍貴的個性與靈魂?或許教育第一線現場的品味與傳承,才是我們與大賽真正的距離。
鴻溝:交錯的品味與制度
如果把任何一位蕭賽冠軍,甚至是入圍決賽的選手,放到台灣的全國音樂比賽裡彈奏蕭邦,就必然能拿到冠軍嗎?恐怕答案是——非常不可能。我仔細翻閱記錄,過去10年全國音樂比賽的歷屆得獎曲目中,以蕭邦作品奪冠的選手,幾乎沒有;大多數獲獎者的曲目集中在浦羅柯菲夫、鮑文(York Bowen)、貝柯維奇(Isaak Berkovich),甚至蒙薩爾瓦捷(Xavier Montsalvatge),清一色是外向、炫技、節奏鮮明的作品,更不是古典曲目中最有深度的選擇。
在這樣的評審體系裡,參賽者追求的已不再是藝術表達,而是升學的通道。這場比賽成了「正確音符、精準節奏、夠快夠響」的競技場。音色的層次、語法、詮釋品味幾乎不在評分範圍內;反倒是誰彈得更大聲、更炫技,誰就更接近「完美」。能夠進入國際大賽如蕭賽這等水準的台灣選手,幾乎在全國賽都很難拿到冠軍,或更甚早被淘汰。這樣的標準久而久之,形成了一種「地方品味」——一種被習慣化的錯覺。當一代又一代評審與學生在同樣的審美框架下輪迴,我們便離美的追求愈來愈遠。「對的音」取代了「美的聲音」,技巧成了唯一的語言,而靈魂的投射、音色的思考與對品味的挑剔,反倒顯得格格不入。
也許問題的根源,不只是教育制度,而是品味的缺席。真正的品味,並非天生,而是歷史與時間的累積,是人對「美」的渴望與追尋。只有當我們重新認識「美」的多樣性,理解音樂並非只是音的對錯與強弱,而是靈魂的語言時,我們與世界級舞台的距離,才可能真正縮短。
距離,是可以拉近的
自2000年參加蕭賽後便一直有台灣需要更多國際能量的自覺。因此,自2017年起,我創辦了「國際大師鋼琴藝術節」。邀請國際評審來台,促成國際鏈結並灌注國際審美與品味給予下一代。2018年17歲的藝術節學員Vincent Ong(王文升)在藝術節最後的「明日之星大賽」得到冠軍,這次更一舉在2025年蕭賽中獲得第5名。他的蕭賽官方自傳便提到:其第一個國際認可源於台灣的國際大師鋼琴藝術節。
唯有本地教育不再僅「為比賽而比賽」,而是真正為培育人才,我們才能縮短與國際舞台間的鴻溝。比賽是門檻,但並非終點;被看見是一刻,但持續創造藝術價值才是永恆。歸根結柢,比賽並非音樂,而只是被看見與被討論的一個舞台。當年,波哥雷里奇(Ivo Pogorelich)雖未奪冠,卻因風格鮮明、討論熱烈,被永誌樂壇。同樣地,在2025年蕭賽中,Vincent Ong雖不是冠軍,但其第5名成績所引發的討論聲量亦不容忽視。
當我們問自己:我們與大賽的距離為何?不在技術、不在晉級,而是:我們是否擁有那份清晰的藝術視野、那份自內而外的音樂品味、那份敢於從真正理解語法而有「藝術自覺」的勇氣。若能如此,我們或許已經不只是距離舞台近了,而是已經站在屬於自己的舞台,準備邁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