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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派對場景的半紀錄電影《B-Movie: Lust & Sound in West-Berlin 1979-1989》。(Mark Reeder 提供)
特別企畫 Feature 聲光邊界的烏托邦(二)

讓我們把身體化為「舞池」

好多年以前,好友送我一張生日卡,正面寫道「fuck art, let's dance」,賀卡一時找不到,但這句宣言倒是已經狠狠烙印,不論在腦中還是在身上。

不論在哪座城市,我們除了分享友情,還共享了無數個舞池。這麼多年以來,我們從臉書聊到IG,從Skype通話到Line訊息,世界變了,科技變了,我們依然在一起派對、一起跳舞。科技已經因應人性而成為我們擺脫不了的束縛,但我希望我們不會變,只要還有舞池,「希望我們一起跳舞跳到60歲!」我其實希望不止60歲,還能有更多歲月可以揮霍在節奏裡。

我想真正的舞池,不只是空間,而是彼此的身體與靈魂。曾經被邊緣、污名的同性戀倉庫派對,用House為名,建造了自由與歸屬的避風港;曾經因為政治、種族而被迫分離的戰爭場景,因為冷戰或熱戰而建造又被遺留的坑道廢墟、地道工廠,也像是為Techno準備了眾人皆平等的和解場域,不論從何而來,相聚舞池的當下,也成了一種超越國界與偏見的理解和平等。

B-Movie紀錄片畫面中出現的英國龐克電子製作人馬克.雷德與蘇格蘭作家、廣播人與記者Muriel Grey。(Mark Reeder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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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見證:音樂穿越圍牆與意識形態

2015年我在柏林,意外見證了英國龐克電子製作人馬克.雷德(Mark Reeder)個人在1980年代末的個人傳記、同時也深刻記錄當時西柏林狂放的地下派對場景的半紀錄電影《B-Movie: Lust & Sound in West-Berlin 1979-1989》,今年是這部電影發行的10周年,而在當年電影上映後的多次訪談中,Mark認為在柏林,音樂成為當時人們穿越圍牆、超越意識形態的方式,更是當年這群人在地下世界(舞池)裡,所擁有的生命力量。

80年代末的英國正值經濟蕭條,馬克帶著對唱片與自由的渴望來到西柏林,無意間闖入了後龐克、新浪潮(New Wave)及科技舞曲(Techno)的起始點,也見證了這座分裂的城市與人們,如何在舞池裡跨越圍牆,重新接納彼此。而我則在多年後,跟著他穿過Tresor(編按:柏林最早引入美國底特律Techno的柏林夜店)門外蜿蜒的隊伍,見證他與迪米特.海格曼(Dimitri Hegemann)兩位年過六旬、頭髮灰白的男人相擁交談,彷彿電影畫面真實交織的場景,推門入場前,迪米特説:「好好享受!」而派對也就此正式展開。

「Tresor 從來就不只是夜店,而是一群迷失靈魂的人,一起尋找新未來的相聚之處。」

Tresor was never just a club. It was a meeting place for lost souls looking for a new future.)(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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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Movie紀錄片畫面中出現的英國龐克電子製作人馬克.雷德與蘇格蘭作家、廣播人與記者Muriel Grey。(Mark Reeder 提供)

舞池作為政治與身分的自我表達

在近代歐洲與美國的社會發展中,「舞池」攪動了不同族群、不同文化、不同政治、不同國家、不同年齡的人,起因也許不盡相同,但這種「同感」都需要舞池、也都要在舞池。美國芝加哥跨性別DJ、House製作人Honey Dijon 曾說過這句印象很深的見解:

「對我而言,俱樂部文化(舞池)一直都是政治性的。那是我能做自己、感到安全、並自由表達性別與身分認同的地方。」(For me, club culture has always been political. It's where I could be myself, be safe, and express my gender and identity freely.)(註2)

而我愈是在東西方的舞池裡穿梭,也愈清楚地意識到舞池裡的自由,是地上社會裡沒有的純粹與全然,那種真實、集體、原始的動感,只能發生在真實的舞池當中。對Honey Dijon與她所代表的LGBTQ族群來說,舞池不只是逃避現實的空間而已,而是給人勇氣去重新感受和創造的新社群、新自我。

如果說歐洲的舞池是政經文化的發展與延續,是某些主流文化的反動,那麼亞洲的舞池,可能有更多對東方傳統、現代秩序的叛逃與實驗吧?有時我想,亞洲舞池從來就不是理所當然的存在。
我們從小被教導要克制端正,不要太自在地展現自己。跳舞,對許多人來說,是後來才學會的人生冒險。

新冠疫情間,我們又看似在科技下逃離了現況,你我大概都有在螢幕前跳舞的奇妙經驗。線上Rave、Zoom派對、虛擬影音聊天室持續播放音樂,聊天室閃跳著emoji的各種回應,音樂與節奏看似依舊流動,但沒有人群擦肩而過。舞池,好像在雲端與畫面串流中「模擬」成型,但身體的感覺卻缺席了。

當年西柏林的電子女子龐克實驗樂團Malaria!中,鼓手Gudrun Gut的獨照。(Mark Reeder 提供)

低頻共振:舞池中的身體經驗

我非常喜歡的DJ與製作人班.克洛克(Ben Klock),曾在幾次的訪談中透露,聲音的物理性對他(或DJ而言)來說是很重要的要件,人們不僅是聽到聲音節奏而已,更是感覺它穿過身體,當閉上眼,透過低頻穿透身體的共振,那才是真正的舞池。

後來我終於了解,舞池不是離開,而是轉場;不是消失,而是重新聚焦。或許未來,科技真的可以把舞池(的感覺)帶進任何空間,甚至植入腦內。但只要我們還有身體,就有真實的感受,需要被滿足,用跳動、震動、觸動感受最真實的舞池節奏與身體共振經驗,就會永遠留在我們身體上,任何虛擬世界都無法真正取代。

美國音樂作家與評論小德福雷斯特.布朗(DeForrest Brown Jr.)曾在《Assembling a Black Counter Culture》的專訪中,提及Techno是黑人社群面對壓迫時,所創造出來的新現實和生存方式,進入「舞池」並非僅是逃避現實,而逃離,其實也並非得遠走高飛,它可能是一種更深入自我、深入身體、深入我們與他人之間更真實、更直接的連結感。當虛擬實境、數位身分、虛構社群逐漸取代我們的真實生活與身體關係,當AI DJ、模擬節奏與無限延展的虛擬派對占據原本的節奏感與慾望場,我們還能真正「逃離」嗎?

我想是不能的。音樂上的逃離從來就不是跳出,而是沉入。不是拋棄身體,而是重新記得它的「感覺」。就如Techno的一切,是靠「人在廢墟裡」親身去創造的,無論未來世界能夠多麼虛擬,我始終認為身體就是舞池,而舞池,始終在那裡,等待我們進入。

註:

  1. 海格曼2013年於《Red Bull Music Academy》訪談。
  2. Honey Dijon於2020年《Mixmag》的訪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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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文章開放閱覽時間為 2025/06/06 ~ 2025/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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