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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縫隙中的光

「老師,你剛剛說要彈出像光一樣的聲音是什麼意思?」

「如何彈出有渴望的聲音?」

我愣住了。對我來說,藝術的存在——聲音的本質就是為了表現心中最強烈的感受與理想。但,這個問題敲醒了我!原來,或許,許多人接觸音樂的邏輯是完全不同的。

如何彈出像光一般的聲音?我開始展開思考地圖,抽絲薄繭,馳騁在想像中,我發現這個思考路徑對我來說幾乎是陌生的。光,天光、聖光,是能量,是希望、寄託,從天際傾瀉而下,溫柔地滋養肌膚的每一寸毛孔,溫暖、純粹。

若聲音要像光一樣,它也應該具備這些特質:由方外傾下,給人溫暖,燃起希望。

於是我開始想像,這樣的聲音應該如何被構築。也許它必須先在內心被「聽見」,而後才由身體化為琴鍵上的動作。琴槌擊弦的瞬間,聲音應該直接無形地轉化至至高,再給予時間讓聲音慢慢灑落,感受聲音的拋物線,好似聲音的路程都在給予我們溫暖,按摩著我們的毛細孔。

這時,手指不可能是單純地按下琴鍵,而是想像如何以高速但不失優雅的重量將只有一公分深度的琴鍵落到底,使著彼岸的琴槌將聲音高速射向方外,再由耳朵引導聲音落下的線條,讓聲音宛如天光般自上而下照亮心靈。

我赫然驚覺,原來,藝術的轉化是如此複雜的過程,但又好似如此地自然。

這個思索,讓我想起不久前參訪的聖家堂(Sagrada Família)。走進其中,彷彿進入一座會呼吸的森林:高聳的樹柱直衝雲霄,天頂枝芽向著陽光致敬;教堂屋頂的光影宛如陽光灑落葉間;彩色玻璃映照著四季流轉,春天的清新、夏日的炙熱、秋天的斑斕、冬日的靜謐,都在其中。外牆三面分別敘述耶穌的誕生、受難與榮耀,誕生立面生意盎然,訴說著耶穌誕生的感動;受難立面則轉為極端的張力,鋼筋結構如同肌肉般拉扯,中央的「橫隔膜」造型讓整個建築充滿呼吸與痛苦的張力,彷彿整個牆體正在經歷基督的捨身之苦。

高第(Antoni Gaudí,1852-1926)知道自己無法在有生之年完成這座教堂,但他仍把全部的生命奉獻其中。這不為體制、不為市場、不為聲望,只是單純地想將內心的信仰轉化為奉獻。那一刻我明白了,聖家堂不是一棟建築,而是信仰的實踐,是生命的藝術轉化,是藝術家與宇宙對話的回聲。高第甚至決定聖家堂最高塔樓不得超過172公尺,不可凌駕於上帝的造物——巴塞隆納最高的蒙特惠奇山(Montjuïc)之上。這種謙卑,正是藝術家的偉大。

然而,對一般人而言,藝術家的世界或許顯得遙不可及。有人會覺得藝術家孤僻,甚至活在另一個宇宙。我學生時代每日練琴14小時,早上7點到晚上10點,連離開15分鐘都擔心練習室會被占走。一般人會覺得藝術家過著「沒有生活」的日子,但或許,那正是最豐盈的生活。在練習室裡,我不斷追尋縫隙間的那道光,那道光是生命的轉化,藝術的祝福。旁人視角中,我或許困在黑暗,但卻因尋光而樂此不疲。

如今,世界已截然不同。藝術家除了讓世界看到光,轉化生命為藝術,還得在人人都可出頭的社群平台上成為「自我經營者」。這場無盡的賽道如《魷魚遊戲》般,從Facebook 到Instagram、Youtube到抖音、小紅書到Threads,淘汰沖刷著現代人的思維……人們看到的是舞台的華麗與旅行的光彩,卻往往忽略了藝術真正的本質:它來自對生命細膩的感受,對生命的尊敬,感謝,來自那晨霧的滋潤、一花一木皆有情的感動。現代的孩子在社群平台中長大,網路中每人「有光的日子」的表象,使得真正的感動變得陌生,生命的深度愈益單薄。藝術家的責任因此變得異常重要,但卻又似乎因此更為無力。網路上各色評論,恣意妄然地定義著藝術家的價值。然而,成為藝術家的道路,其實是一種「放下自我」的過程。相反的,許多評論者卻是在言論中「找到自我」。

相較於建築,音樂更需要時間及明心去欣賞。高第的聖家堂不可否認地帶給我們無上的喜悅與感動,猶如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1844-1900)在《悲劇的誕生》中指出,藝術讓人得以歷經無數人生,因而滋養靈魂;在欣賞藝術的同時,我們也成為更完整的自己。高第花了畢生的心血也無法完成聖家堂,音樂家的創造、演奏更是必須抵禦各式評論,最後透過時間的洗鍊留存。藝術家似乎永遠在夾縫中生存,在現實與理想之間,在緊張與釋放之間,在溝通與不可溝通之間。最美的時刻,往往出現在悲痛中的那點希望,甚或喜悅中的一縷憂慮。藝術之所以動人,不是因為它解除了矛盾,而是因為它讓人找到「縫隙中的光」。你看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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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文章開放閱覽時間為 2025/09/15 ~ 2025/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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