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8:黑特劇場的爭議反映出產業內部對「公共性」與「真話」的極度需求與矛盾心理。當這個空間關閉後,表演藝術圈如何承接真實聲音?我們有健康的內部批評、修正機制嗎?
網路社會中的匿名性存在於網路言論演進的規律裡,從BBS、部落格、電子報到社群媒體,名字愈來愈只是一個帳號,或多個帳號。新自由主義的肯定文化結合社群媒體的選擇自由,讓人愈想自我肯定,愈會自我分裂,以至於我們在社群媒體裡切換帳號,為的不是說話,而是要讓不同的人看,抑或不被某些人看。
這裡的匿名,反而突顯了自我消費的慾望。「我」常常最不想做的就是消費自己,因為那往往挾帶大量情感與心志耗損,可是這樣的慾望結構並不由帳號擁有者想或不想來決定,平台才是場面調度者,帳號即數據,平台蒐集、統計、分析,進一步演算每個人的網路行為,引導消費,包括網路社交的情感消費。
相對於此,傅柯曾回溯古希臘「parrhesia」一詞,爬梳「說真話」在西方的源始與流變,歸結4個問題:誰能說真話?跟什麼有關?有哪些後果?跟權力有什麼關係?而中國社會的「知行合一」亦有異曲同工之妙。兩者都彰顯了說真話者與真話、自我與話語之間的倫理,其中,更重要的是:對權力說真話。
從這裡回視從殖民到冷戰的台灣社會,匿名批評製造的是危險的言論,因為它總是意圖顛覆社會上的約化認知,或不可揭露之真相,舉凡殖民暴力、社會矛盾、歷史解釋、文化黑幕等,觸碰治理與審查的界線,而文化刊物時常扛下這樣的任務。此時,匿名批評的理想型為匿名作為與外部現實對峙的內在性,它踏入危險,也正是在與權力現實對峙的決心下,匿名批評伏流一股自由意志。再用一句話說:匿名是為了捍衛自由意志的可能。
據此,匿名與公開作為相對項,與其所處時空、所用媒介的特定性有關,自我在其中交織,話語在其中穿透。自我—話語的穿透即為對權力的批判性超越。那麼,如果不只把匿名放在紙媒—網媒的轉型過程宣告匿名批評的終結、自由意志也不需要通過此一路徑來展現,而是繼續沿著權力的觀點往下推演,在戒嚴體制歷經形式上的移轉、藝術變得分門別類的領域化生態之後,匿名批評變成了什麼?
匿名的危險不再,危險的批評消逝得更快。
我們不妨各自直觀聯想,現在劇場評論一點也不少,像是表演藝術評論台、ARTalks、《PAR表演藝術》等,都是評論發表的空間,可是當我們讀劇場評論的時候,還讀得到思想通過文字溢流的危險感嗎?別誤會,我不是說罵文化政策罵國家的文章才算,何況罵文化政策罵國家也可以罵得很政治正確;也有可能是為了挖掘存在於某部作品裡,大家都忽略,甚至不以為然的美,重新為它說另一個故事。因為審美也鑲嵌於歷時性的美感機制之中,把藝術史的醜逆寫為美,本來就有公共意義。
換句話說,單獨討論匿名與否無甚意義,每一個名字都是與話語合一的說話者。
另一方面,像黑特劇場的關閉,並非批評的挫敗,甚至無關批評本身。它的出現與退場、版主或投稿者的匿名,都是網路社會規律的一部分,其實正是社群媒體的自我消費性終結了它自身。可這不是黑特小編的問題,這是我們都不知如何是好的,網路社會的問題。以至於進入當前巨量運算的AI時代,資料庫更是強迫每名作者匿名,標註引用來源已經是過去式,雲端變成平台瓜分的領地,我們卻仍活在社群媒體的選擇自由幻象,以為從meta換成Threads就更有活力,但這些使用界面的審美,又怎麼不會是被運算好的。
那怎麼辦呢?我也不知道,也許就先回到對一個字、一個圖像的觸感,重新唯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