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上海的第二天,我的老师马圣龙先生和顾冠仁先生(作曲家,现任上海民族乐团团长)、龚一先生(琴家)等即来家看望我。我顺便找了陆春龄先生(南派笛子大师)、潘妙兴先生(柳琴与筝家)、周成龙先生(作曲家兼副团长),曾加庆先生(二胡名曲〈山村变了样〉、〈赶集〉等作曲者)等一块吃饭。谈话之中各人充满著对国乐现状的不满,但又那么富于信心。他们说起,近些年来国乐受到流行音乐不小的冲击,在到处讲钱的社会环境中显得脆弱不堪。他们举了个例子,比如说上海民族乐团曾把瞿春泉、马圣龙、闵惠芬、兪逊发、龚一等合成一台精彩节目,结果总共才来了二成观众。上海音乐厅领导说:你们今后最好少来表演,你们多来,我们营利很少,职工发不出奖金,那我们没法过日子……。民族乐团的大师们哑然。此时还能说什么?我到后不几日,由民族乐团筹备数月的一场重量级音乐会在交通大学举办,还是这几位大师出场,那次总算观众坐了一大半。我悄然地进场,看到记者们忙前忙后,电视录相机紧张地现场录影,但遗憾的是,节目的质量并不如八十年代了。好几个演奏者还不时地探头看台下呢。过后我与兪逊发几位朋友宵夜中问起,为什么演出时大家似乎都没安下心神来,显得什么都无所谓?兪说:「现在大家的心思已不在事业上了。好的走了不少。你,王昌元、简白墉都离团去美国、香港,年轻好的走了一批。留下的人首先应付的不是练琴、演出,而是要设法赚到能应付日益飞涨的生活费用。」我也为之感叹。一级演员每月的薪水是二百元人民币,加上所有生活津贴,才三百元左右。而一家以三口计的家庭每月最基本开销就要花七、八百元以上。闵惠芬是位强人,我心底佩服她。她坚强地与病魔缠斗了六、七年,仍然还是谈笑风生。她一九八四年得了黑色素癌,半年里连续开了五刀,却坚强地站立了起来,她向世界宣称,我要拉琴,我什么都不怕,我要上台演奏,死也要死在舞台上……。此后,她在国内巡回演出、讲学、录音、录相,又到东南亚、香港等地演奏。在她的琴声中,又增加了一层坚毅和力量,竟然奇迹般地活下来,并且什么补药都不服了。她用她的勇敢战胜了病魔。真为她高兴。这日她还亲自上街买了菜,下厨做了一顿十分丰盛的上海菜招待我。原来的上海民族乐团「五虎将」(闵、兪、汤、王昌元、简白墉)现已分成三地,难得相聚,使人流连忘返。
老一代国乐家卫仲乐先生虽仍在,但已卧病多年。我所尊敬的老师张子谦先生、吴景略先生(古琴大师)、李迁松先生、孙裕德先生、杨大钧先生等已相继过去,而今仍活跃在国乐界的有北京林石城先生(琵琶浦东派传人)、南笛王陆春龄先生、赵松廷先生,他们至今还活跃在大陆和世界的舞台上。林石城先生近些年写了好几本琵琶曲集和训练书集。如《养正轩琵琶谱》、《琵琶十三课》等经典著作。陆春龄先生出了《笛子吹奏法》、《笛子曲集》等书,而且还与马圣龙先生、周皓先生(二胡)、周惠先生(扬琴)合作灌录了江南丝竹八大曲的CD。赵松廷先生不仅到处讲学演奏,而且还教出了如詹永明这种水准的笛子演奏家。他们的日程比年轻人还紧张。劲头绝不比年轻人差呢。我祝愿他们健康长乐。
一九八七年与一九九二年在沪隆重举办了全国江南丝竹的比赛。第一届的第一名让北京的中央音乐学院师生队夺得,上海丢了面子。那次陆春龄先生与吾兄汤良德(二胡)、汤良洲(琵琶)、周惠先生的临时组合表演,获得了满堂彩。一九九二年九月的第二届江南丝竹比赛,几个业余的丝竹乐队在会前的演奏生动极了,他们没有一点造作,每一句都是那么贴切、平实、悦耳,心里舒服极了。但大会一开始,似乎又让我从甜梦中醒来。因为主持人在一一介绍领导和给钱单位的代表,而十多位国乐大师都在台上第二排坐冷板凳,始终没人介绍他们。使人不平。
十年里,北京成立了琵琶全国学会,林石城先生任主席,并出一份通讯。相继在四川、上海等地也成立了琵琶学会。单上海的琵琶学会就有一百多位,还评出了一、二、三级琵琶演奏员。交流活动十分活跃。上海的古琴社由龚一任社长,每个月活动一、二次,几个月举办一次琴会友活动,都凭业余爱好。北京的琴社由吴文光任社长,经常推展演奏和琴歌活动。
每二年一次的「上海之春」已大不如从前了。这个活动一九五九年起每年的五月份盛大举行,每年有大量新作品、新人涌现。文革中停了十年,之后恢复,改为二年一次。各个参与单位都伤透脑筋,所以越来越没有光彩了,不知何时再能大步前进?
上海民族乐团一九九二年十月的四十年团庆演出活动,只有闵惠芬、龚一、孔庆宝(笛子)撑局面。虽然瞿春泉、马圣龙的指挥水平一流,但不齐整的大乐队已失去了原有的高水准。上海音乐学院国乐系近十年来几乎没出过全国一流水平的演奏家,除了陆先生和李民雄的吹打丝弦五重奏外,别无特色节目,据说也有他们的难言苦衷。近些年来教育经费奇缺,每年毕业的学生几乎有一半分不出去。招生的名额年减,应考学生更水准日下,学校和教师虽想了各种办法,但最后总以无奈吿终。
目前在大陆国乐界最赚钱的是一批著名的国乐演奏家,他们每年在国外的演出和香港来学者的学费收入,几乎有四、五千美元以上。相等于十个正教授的收入。另一收入就是录音、录电视剧、电影,新兴的就是到各大饭店伴宴、伴舞,收入也可观。
到北京,发现变化很大,高楼多了,衣著多了,吃的多了,钱也多了,但人心的纯度少了,正统的国乐几乎见不到了。据说每年上海要把百分之九十的利润上缴北京,全国各省市都大同小异,无怪乎北京发展是特别快了,但发展国乐的钱却越来越少。我想看几台国乐音乐会,打听的结果,一星期之内全北京的中央民族乐团(刘文金团长)、中央广播民族乐团(彭修文指挥)、新影乐团、中央院、中国院无一场演出。亲友说:「许多民众都在赚钱之余去酒吧、卡拉OK或舞厅,或者坐在家里聊天看电视,真正爱好国乐的听众也成不了气候。」
二次回大陆,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中国的国乐已流传几千年,虽然这几十年做了许许多多有益的工作,如整理挖掘了几百首传统乐曲,出版了廿八大集的《琴曲大成》,十五卷的国乐篇,琵琶各流派的演奏谱,译奏了唐代敦煌琵琶谱,创作了一大批优秀的新作品,出现了流传百世的几代演奏大家……但我想今后要做的事更多更多,我们要在传统的基础下,敢于做前人没有做过的事,用我们的毅力、决心逐渐掀起一个接一个的浪潮。
综观世界之中国国乐,大陆的人才济济资源丰富;香港的中规中矩;新加坡的欣欣向荣;台湾的素质好、上进心强;加上在日本、欧洲、北美的国乐家逐渐与西方爵士流行音乐、交响音乐的交流、融合,中国的国乐是大有前途的。试想在不久的将来,中国成了一个富强的统一的强国,我们国乐界的朋友应该携手并进,互相交流,互相帮助,为开创国乐的新局面而奋发、努力。
附注:四十多年来,在大陆先后成立了数十个民族乐团和数百个民族乐队。其中较为著名的有上海民族乐团(历任团长有何天奇、龚一、顾冠仁等,主要演奏家有:孙裕德、张子谦、陆春龄、项祖英、马圣龙、闵惠芳、王昌元、兪逊发、汤良兴、简白墉、龚一、瞿春泉、杨惟等);中央民族乐团(历任团长李焕之、刘文金等,主要演奏家有秦鹏章、王铁锤、丁鲁峰、徐正音等);中央广播民族乐团(指挥彭修文,主要演奏家有:王国谨、张韶、简广易、兪良模、何树风、王静等);北京电影乐团(主要演奏家有:刘明源、汤良德、王范地、夏仁根、项斯华、范上娥等);山东济南前卫民族乐团(主要演奏家有胡天泉、张长城、原野、王惠然、王红艺、刘汉林等)。这五大民族乐团长期来在大陆影响巨大,各领风骚。除此外还有:中央歌舞团、中央民族歌舞团、上海电影乐团、长春电影乐团、上海歌剧院、东方歌舞团中的民族乐队也各具其鲜明的特色。
文字|汤良兴 旅美大陆琵琶演奏家
我自十三岁当了职业演奏家,到一九八六年底离开中国大陆来美国,二十多年之中的甘苦,永远铭记在心。在相隔四年后从美国返回大陆途中,往事浮想连翩……。
记者们忙前忙后,电视在紧张地现场录影,但节目的品质远不如八十年代了。好几个演奏者还不时地探头看台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