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首次把歌德的《浮士德》搬上舞台,无疑是一次抗争。不仅是剧组全体人员对冗长难啃的剧本发起的抗争,也是对变化莫测的话剧市场和观众的需求所作的抗争。──摘自《浮士德》演出节目单前言
话剧《浮士德》演出结束,观众站起来鼓掌,演员走出谢幕。最后一个走上台的,一身沧桑。我对旁人说,你看这就是导演林兆华。旁人说,他就是林兆华?我说是。不不,那不是浮士德,不是浮士德的扮演者吗?我怎么会把浮士德看成林兆华了?或许,在剧场里被魔幻了两三小时,就把浮士德魔幻成林兆华了?还是从浮士德的苦苦求索中看到了林兆华?或者使浮士德走上大陆舞台的其实不是林兆华,而是充满奇想的浮士德自己?
一桥双梯无穷的幻化
戏开演时,台前是电子琴、八音鼓、吉他和歌手。奇特慑人的摇滚乐一下刺激起观众的共震。摇滚乐不可能把观众带入歌德的德国,但是可以把观众带出各自太现实的世界,带入一个梦幻境地。像浮士德说的:「这是一场梦,没有地点也没有时间。」
舞台上是左右两个通天的梯子,中间一座连接的钢桥。在第一部里,上帝出现时高高地站在钢桥上边。浮士德的恋人葛莱卿入狱后,钢桥滑到地上,那一格格钢栏,就成了监狱的一格格铁窗。葛莱卿被判死刑,灵魂升天,钢桥载著她缓缓上升。
在第二部中,左右梯上坐著合唱队一起学鸟叫,两梯之间就是大自然温馨的怀抱。众大臣垂立左右梯,站在钢桥上的一定是皇帝。梯上可能坐著魔鬼,可能坐著天使,可能是书斋,可能是邻家。年轻的浮士德与葛莱卿相爱了,葛莱卿撕著一片片玫瑰瓣:他爱我,他不爱我。走到左梯旁刚撕完:他爱我!葛莱卿一下跃上左梯喊著「他爱我,他爱我!」浮士德跃上右梯大喊「是的,我爱你!」这时的左右梯,什么也不是,是两人升腾的爱情阶梯。两人从左右梯跑向爱情的顶端。
梯子和钢桥,幻化出《浮士德》五十多场戏的情景。
常常最简练的就是最丰富的。
浮士德在有限的空间里天上地下自由来去,好像宇宙万物都包含在这一桥双梯之中。
自由实在是自己给的。
有多自由的思想,就有多自由的天地。
巨大、狂欢的人影中走出生命
林兆华的话剧,木偶、皮影都有权与真人同台演出。而这出戏是用真人「饰演」影子。《浮士德》中有不少大的群众场面。如果把这一切端上舞台,每个场面几十名演员也难制造出强效果。《浮》剧只在舞台口垂下与舞台框架一般大的白布,布后由十来名演员在强劲的摇滚乐中,或走或舞或远或近或小或大,或大到一行三四人的投影就充满了白布,充满了视觉屛幕。浮士德从死沉沉的书本里走出来,走向街头复活节。巨大的狂欢的人影在巨大的声响中走来,走出了无可置疑的生命,让浮士德一下走进活生生的人间。
那些影子从白布后走到台前,也大都穿著影子般空幻的服装。男角尤其是一身浅灰色紧身衣裤。演皇帝的不过加一斗蓬,加一纸皇冠。演酒鬼的都是灰色紧身服外随便穿件坎肩、外套。一排四个魔鬼穿著宽坎肩戴著黑礼帽吹著口哨上场,我知道这是戏里的魔鬼,然而又实在觉得像黑社会的流氓。复仇女神、挑拨女神、猜忌女神和智慧女神从景深处踩著摇滚的节拍很有韵律地款款走向台前,又分明像模特儿在作时装表演。
演员是黄皮肤黑头发的当代中国人,服装一望而知是非中国的,也是非任何一国、非任何一个年代的。愿意是哪国就是哪国。本来人的善、恶、活动、追求都是共通的。满台角色哪个不是人性的投影?
魔鬼梅菲斯特说浮士德「一心追逐变换的形体,没有快乐也没有幸福能使他满足。」然而生命正是在由不满求变换中繁衍发展生生不息。死去的,在人世留下一个投影;活著的,又是一个人性的符号。在变幻无定的天地间,人其实很渺小。戴上纸冠的作皇上,戴上礼帽的当流氓。
从不停的运动中证实自己
梅菲斯特和浮士德驾著一辆破车开上舞台。他们的车座后高高地竖起一根破木棍,挑著一只高音喇叭。车一侧可笑地挂著一个个自行车轮胎。这辆车好像是一堆废铁拼凑而成,又像是一个乱糟糟的自行车修理舖。歌德笔下有这种车?魔鬼带浮士德周游世界到底乘坐什么?魔鬼还不是愿坐什么就坐什么。
高挑的喇叭和张扬的轮胎给人一种荒诞不经的强效果。在摇滚歌手沙哑的热唱中,这辆破车也如一个充满生命的沙哑嗓子。大大的喇叭可以释放内心的一切,多多的轮胎可以不停地运动。浮士德原先从一堆书本走向又一堆书本,归纳出「人只有不停的运动,才能证实自己。」然而他终于能运动进大千世界,终于能证实自己,却是靠了魔鬼的帮助。
浮士德声称自己是为了「争取最高的生存」,「不是求取欢乐」。然而他追求他在街头见到的第一个可人儿。被皇上招安后,为实现造地计划又给孤苦的老农带来灾祸。浮士德是不倦的探索者,从书本的追求到对爱情、理想的追求。然而浮士德的身上也有魔鬼的一面,如同魔鬼身上也有浮士德的一面,譬如智慧,总有共性,才能互相吸引。
国外排《浮士德》,都是排上部。下部更恢宏,难以塞进舞台的框架。然而正是在下部,浮士德证实了他自己太多幻想,甚至去追求空幻的美人海伦;证实了他这个博士的未必都坚定和未必不虚伪。浮士德来到的一个王国,「人人都在聚财和搜括,而国库早已耗得精光」。梅菲斯特和浮士德帮助皇上大量印制钞票,面値为十元、三十元、五十元和一百元。他被皇上招安后很想为大众做一番事业,然而在实现他的「大」我的时候,不排斥牺牲百姓的「小」我。
浮士德的精采与魅力,在于他的不停的运动。不过若没有梅菲斯特的相助,他恐怕还在书本堆里絮絮叼叼地说空话发牢骚,一个多余的人而已。那么到底是浮士德被梅菲斯特耍弄了,还是梅菲斯特被浮士德利用了,还是浮士德自己和自己过不去了?
不同的国家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导演不同的观众看到的浮士德,都是不一样的。浮士德永远在运动在丰富在变幻,譬如幻化成是歌德手下也是林兆华手下的角色。
伟大的尝试总像是在发疯
梅菲斯特从来是男的,只是到了林兆华手下就变成了女的。或许魔女更能迷惑人?或许魔女实际上爱上了浮士德?梅菲斯特最终发现她也被上帝耍弄了,仰天长叹:他们夺走了我唯一的宝贝!
或许林兆华决定把《浮士德》搬上舞台时他也中了魔,也有一个隐形的魔鬼诱惑著他发疯。想把《浮士德》搬上中国舞台的导演,林兆华不是第一个。果真把《浮士德》搬上台的,林兆华是第一个。浩浩然一部《浮士德》,宇宙阴阳万千气象,如何能塞进有限的时间有限的剧场?林兆华选中一个尽可能大的舞台──中央戏剧学院在棉花胡同的剧场。当上帝和魔鬼、过去和现在同现一台时,舞台背景后的防火幕都拉了起来,幕后的红砖墙一无遮拦。墙上纵横的下水道还是暖气管,墙上张贴的「请勿吸烟」,大模大样地坦露著。裸体的红砖墙,站在钢桥上拿著麦克风说话的上帝,从布景到服装到表演,间离效果无处不在。觉得浮士德的故事就发生在有暖气管、请勿吸烟的今天。觉得今天的林兆华又在发疯。
浮士德的学生华格纳用瓶子造人时,说:「伟大的尝试总像是在发疯,可将来谁也不会再说这是心血来潮。」当然,林兆华能疯出一台《浮士德》,得有中央实验话剧院、歌德学院北京分院和他那中国艺术硏究院话剧所戏剧工作室的出资出人出力。他才能像浮士德驾上破车那样去疯顚一番。本想这样一出哲理的戏能演几场给知识界看看就是,没有想到这出戏使这个在胡同里的剧场夜夜爆满。
不过林兆华说这次演出只是《浮士德》的通俗版,或叫立体连环画。终究《浮士德》沉淀了歌德一生的思考和六十年的辛劳,哪里就能都理解了?
浮士德说:「如果我感到我已完美无缺,那将是我生命的终结」,「如果我对某一瞬间说停下来吧,真美!我甘愿把自己销毁」。《浮士德》的排练、演出,只是林兆华发疯的又一个过程。林兆华的戏老是给人意外的惊喜。我在棉花胡同剧场外看他决不松弛的神情,知道他还在疯魔。看完戏的一个中午,我走到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他那间小屋外。门照例又朝里敞著。门框上只拉著一块大半米长的布帘。我不能破帘而入,又无门可敲。看到门外对面有一只木柜。我就走到一边把木柜当门敲,也来个「魔幻」。林兆华被敲门声惊醒喊「请进」。他从一张狭小的床上坐起,床上还有一条弯弯扭扭的毛巾被。我想,他醒来前,大约也如这毛巾被,乱糟糟地团在那里。他这间刚刚可以坐下一个他和一个我的小屋,那破乱拥挤一如浮士德乘坐的破车。林兆华就是乘坐这辆「破车」周游戏剧世界的。
又想起浮士德的话:
只有每天争取生活和自由,才能把自由和生活享受。
文字|陈祖芬 大陆报导文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