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天寒,心意正炙,辜振甫夫妇偕同顾正秋、孙正阳等以「传薪递火、光扬国剧」为旨志,义演京剧;票友与内行名角同台,传为佳话。美事不孤,细数从前,不尽风流奇趣。
辜振甫、顾正秋义演
1994年12月28、30日
国家戏剧院
堪可称之为大老的辜振甫先生,喜爱国剧,虽古稀之年还兴兴然粉墨而袍笏(注1),登台彩爨(注2)。这一次,其夫人严倬云女士亦伴之同演《二进宫》之徐艳妃。原以为斯乃票界之自娱,大家持票去捧场而已。观后,竟不以为然,承认原持观点,错了。
辜夫人艺高一筹
观之演出成绩,感于他们的登台扮演,乃谨愼将事,全心投入,认真追求,力臧事之有成。否则,一位素常不曾细究过戏的辜夫人,初次登台,能获如此成绩,谈何容易。任何属于艺术之事,固须天禀,尤赖努力。俗云:「多一分工,加一分样」。《二进宫》这出生、旦、净三合一组成的唱工戏,旦角不但有独唱的大段二黄慢板散板,更有三人的对口,稍一不愼,就会掉落不易拾接。辜夫人居然不走板、不闪眼,行腔运气,起伏有致,达成了此剧必须一气呵成的水准。又何止是「难能可贵」四字所能概论之者,大可以艺求之呢!那就是,在行腔吐字上说,値得去挑剔者,也很少。辜夫人嗓音滋润,高低音走上趋下,也能运用裕如。足证教者有其方,习者虚其心,遂能有此相得益彰的上驷佳绩。
辜先生短于天赋,嗓音略嫌低沈。可是,他歌出的腔中韵味,极为纯正。如果,辜先生的嗓音,在天赋上略高一度,或稍有亮音,他的唱必然很有可听,盖其有韵味也。
第一次,可不容易
说归说,若是由自己去试试看?就会证验到「说得容易做起来难」。我对此道,是有过多年经验的。回想起第一次登台,几乎是懵懵懂懂被推到台上,又懵懵懂懂被赶进后台。何以这样说呢?没有上过台演过戏的人,不会知道,凡是登过台演过戏的人,十、九都有过此一历验。我在此不妨说出来给大家听听。
演《苏三起解》,初次,不带提监,行路上场。戏师傅崇老伯和我一起站在门帘后,等候锣鼓点子到了上场。初次登台的人,往上场门一站,心已噗嗵噗嗵跳,头也有些绷胀,哪里听得懂什么锣鼓点子。当锣鼓一响,就想迈步;戏师傅的手还抓在我的手臂上,说:「等一下」;话刚落音,就把手一松,顺势一推,说:「走」。
苏三抱著项上的鱼枷向前走,演崇公道的戏师傅,紧随在后,胡琴过门一到,就说:「唱」。走的时候,他在身后指点:左弯,右弯,前行,唱到「变犬马」时又说:「跪下」。
大多数的初次登台者,一出场听到台下的碰头采声,都会昏昏沈沈地一心只顾到胡琴的声响,生怕胡琴过门到了,还没有开口。当崇公道走到苏三跟前问:「我说苏三,你走著走著不走啦!跪在这儿干什么呀?」下面再问:「你是祝吿天地,还是哀吿盘缠?」苏三接答:「一非祝吿天地,二非哀吿盘缠,望求老伯问上一问,可有上南京去的无有?」崇公道:「问上南京去的作什么呀?」苏三:「烦劳君子为我那三郞带上一信,就说我苏三起了解了,喂呀……」还没等崇公道再问,就一口气说了下去。一直到起身,出城,行路扯四门(注3)唱四可恨原板,紧张的情绪,才会恢复正常。可是,在扯四门时的舞台角度,脚下还是没有准头。不过,凡是初次上台的票友,若不是过分紧张,十、九都不会忘词儿,往往是听不懂过门,而有抢先开口的情形。
可喜的是,辜夫人的初次登台,看去,只有初出门帘时,显得有些微紧张。走了几步,看得出已镇定下来,唱、念、叫头,无不有情有致,旋律、节奏(行腔板眼的掌握),也能分寸操持。比我当年跑票房(注4),彩演戏,以及不时观赏票友戏,所得的印象,辜氏夫妇二人的台上成绩,算得可圈可点。诚可以梅兰芳先生的两句口头语作评:「不错啦!不容易。」
俗谚有言:「天下无难事,祇怕心不专。」荀子云:「真积力久,则入。」又说:「不以蹞步无以致千里。」任何事务,祇要专心去学,没有学不会的,做不好的。任何事务,要想达成千里之的,都是半步半步(即蹞步)走出来的,也等于说是一星一滴聚起来的。「不集粒土无以成山岭,不聚细流无以成江河。」孟子云:「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从辜先生的一口标准国语来推想,就会洞然于此公之在国剧上的好乐之所致。至于他的嗓音,只有平低两阶,没有高音一阶,却也憾乎音欠亮丽。可是,他在行腔吐韵上,则五音分明,四声和谐。且韵味厚、格调高,非高嗓震乎俗耳者也。
钱、闲必备,乐此不疲
推究起来,辜振甫先生之乐于票戏诚是「乐之者」。世间事,只有「乐之者」始能乐此而不疲。认真看起来,辜氏夫妇之乐于国剧,似难说是具有此一剧艺之玩乐条件者。此一类高尙的享乐爱嗜,必须有钱有闲,二者必须具备。今者,辜先生的爱嗜国剧,条件具备了有钱一项,但却不是一位有闲的人物。本身,有泽惠万民的事业,需要他付出时间经营,更有政府间的理国要务,仰赖于他之鼎力之助。辜夫人自也有妇界之千事万絮,参与井条,终究不是可以全身心全时空投入於戏的人士。然而,却也为此两出戏的登台彩演,不愿仅以玩乐之志付之,竟不惜重金礼聘专家,过海而来,匀出时空,兢兢业业,认真将事,全心投入,一字字,一句句,一声声,一步步,一分分,一寸寸,丝毫不苟地去学、去练,务求美成。此一「业精于勤」的任事精神,亦足为世人之良谟焉!
当然,辜氏夫妇是所谓的「票友」,因为爱好戏剧,自力花钱去请戏师傅教唱、教练,会了之后,再订期登台演出,买下戏馆中的好座位,遍邀亲朋好友,到戏馆看戏捧场。所以,票友们演一场戏,总是所费不赀(难计确数)。说起来,能够票戏的票友,必是能花得起大钱的人物。因此,常听闻有为票戏而倾家荡产的。在抗战前,有一位被称为「江西梅兰芳」的刘小云,他家住九江,丁官路的一处五进院的住宅卖给了曾任鄱阳县长的冯家。传说是刘小云爱票戏票出去的。
像我这一类跑票房的小人物,也只是把袋中的零用钱,或薪水袋子中的,花费在戏师傅身上。当然,若是想登台演一出戏,打发之处,分两类,一类是大家伙儿(参加彩排的主角)分摊开销,或是一个人统筹支付。另一类是某一票房票戏,由票房参与者统筹分摊。除了这一份,个人也得向戏师傅或文武场方面的行家们,随己意开销。通常,参加演出者大多事先送礼,拜托「包著点儿」。
上得台来免不了出状况
有个故事,某票友彩演《武家坡》的老生,唱完倒板,长锤出场,他摇起马鞭,在长锤的点子声中走了一个大圈子,打鼓佬还没有起「垛头」(注5),在台上的薛平贵直扭脸瞪鼓佬,台下遂有人大喊:「勒马啊!勒马啊!」一时哄堂倒采,「垛头」方始开了出来。反正,这一处戏是砸了。戏完后,这老生质问鼓佬,为什么要阴他(暗地里整人)?这鼓佬说:「我们打鼓的听角儿的。你不抽鞭勒马,我怎么敢改点子。」因为这位老生忘了抽鞭勒马,怎能怪得鼓佬?若是鼓佬包涵这位薛平贵呢,就会到地方主动为他起垛头。像这类角儿的错失,鼓佬是可以包涵到的。
在台上出错儿,票友演出,可以说是屡见不鲜的。
记得初次登台时,戏师傅交代了这么两句话:「到台上,不怕乱走,只怕不走:不怕乱唱,只怕不唱。」意思是,演员到了台上,千万不能愣怔著,胡琴响了,该你唱要是忘了词,就胡乱随著胡琴的板眼去诌词儿,万不能哑口不唱。话虽如此,票友们哪有这种本领呢。全靠在台上的合作演员,相互包涵,相互遮掩,相互补救。就是名角儿,也有出错的时候。有这么一段前人写的:民初段宅堂会,外串(注6)谭鑫培梅兰芳合演《汾河湾》。接近兰芳者,以其初次与谭合演,拜托老谭格外关照。……演到闹窰时,兰芳在杀过河时走错了里外,不免二人相撞。仓卒之间,无人理会谭氏在末场道白打救丁山词中,忽然加了两句:「叫他这边躱,他偏往那边去。」虽然是即景生词,不免有嘲讽梅兰芳差错的意思。据说又有一次,谭氏演《天雷报》,扮演地保的到了他门口,喊了一声「周伯伯在家吗?」老旦说:「老老,外边有人唤你。」老谭则答:「你听错了,不是唤我吧!」惹得观众大哗。
红豆馆主,名伶也逊于他
一般说来,「票友戏」是不能与内行戏相比的。可是,优秀的票友,往往不是伶人可以比况的。说起票界的一位名票,被称之为「大王」封号的是「红豆馆主」溥侗,人称「溥西园」,惯称号为「侗五爷」。光绪年间,曾封为二等镇国将军,又被称之为「侗将军」。民国七年与袁寒云(袁世凯之子)合组昆乱票房「言乐会」,经常演出于北京宣南江西会馆,其中会员有包丹庭、言菊朋、书子元、赵逸叟、朱杏卿、刘孟起、张小山、戴澜亭等人,都是当时的名票。其中言菊朋下海后,成为名伶,且独树一枝,被称之为「言派」。包丹庭工武生,其艺之精,内行亦视之为师尊,曾被富连成剧校(科班),聘去传授剧艺。《旧剧丛谈》一书,有一段文字,这样写的:「身段为内行专门之学,不肯轻易传人,以故票友能唱者,颇不乏人,身段则多不能工。能之者,惟溥西园、包丹庭二君。西园前淸贵胄,当时名角如谭鑫培、王楞仙辈,皆罗致门下,所学自高人一等。有时粉墨登场,名贵之气,出于天然,尤非常人所能比拟。包丹庭学戏于王洪寿,如〈探庄〉、〈蜈蚣岭〉、〈雅观楼〉、〈八大锤〉等剧,身手步伐,皆有家数。不但票界所无,即求之内行中,近来亦不多见也。」在这之后,有梅派票友欧阳予倩,戏路虽是梅家丰神歌韵,然亦能独立一家,所编《红楼梦》戏剧比梅氏还多。另外,还有杨畹农、南铁生等人,也是梅派票友,后来,也都步入京剧这一行,下了海了。
溥西园之所以被称之为票界大王,亦如谭鑫培、梅兰芳之被封为大王,正因为侗五爷在这一门道中,出其类而拔其萃,甚而超过内行。他是昆乱不挡,罗瘿公的《鞠部丛谈》写著:「他的剧学见闻广博,剧艺师承有自,又兼通晓词章音律,精于文玩鉴赏。能书善画,多才多艺。各方面的深厚素养,使他能够广征博采,互为贯通。对剧情文词,理会深刻,对所演人物的性格神态,能描摹入微。一登歌台,便能把戏演得维妙维肖,出神而入化。」书中并推誉溥氏侗五爷兼有唐庄宗与李后主之长。在昆曲方面,不旦能演中生、大小冠生,兼能演《别母乱箭》之周遇吉,《单刀会》之关羽。在皮黄戏方面,不但能演《八大锤》之陆文龙,《九龙山》之杨再兴,《群英会》之周瑜,还能演《定军山》之黄忠,《骂曹》之弥衡,连《战宛城》的曹操,《荷珠配》的赵旺(丑角)《靑石山》的王老道(丑角),他都演过,而风趣横生。这些说词,并非道听途说的闲言语,今为时不过数十年,见之者多还在世呢!
按红豆馆主溥西园侗五爷,生于一八七一年,卒于一九五二年,享寿八十一岁。
投心积力,票友也内行
今将票友的投入剧艺,有史可录的事实说到这里,当可想知「票友」这一名词,只是与「内行」这一名词的「非职业」与「职业」上的分别。所谓「内行」是以戏剧为求生职业者,「票友」则反之,不是以戏剧为求生职业者,若是而已。论艺,则票友却不乏人超越内行,前录有关红豆馆主其人其事,以及其在剧艺上的成就,可以喩之是天生奇才,超凡出尘,内行中也少有这类人物。盖溥西园不止于昆乱剧艺之特出,腹笥之博,尤可以「饱学」二字冠之。
包丹庭则独攻武生剧艺一门,他的成就,胥有赖於其一己之全心投入,下苦工练出来的,遂成一代大师,内行亦甘俯首称臣。
总之,凡所世事,无不需要去「设其身处其地」,「投其心积其力」,孜孜矻矻,不已的去习、去练,俗云:「多一分耕耘,多一分收获。」斯言乃不易的至理。辜氏夫妇的演出,能达到若是成绩,一句话:「投其心,积其力」也。
至于「票友」名、义的由来,一说是始于淸初八旗子弟凭其上所发「龙票」,赴各地演唱子弟书(注7),宣扬大淸德政,不取报酬。后遂以此事比喩演戏不取酬劳的非职业演员为「票友」。此说未必正确,票友,在明代就有了。明代的学人,往往自组戏班,到处接应堂会演出,以之讨生活呢!
注1:袍笏是古代官员上朝时穿官服持笏版,此处引为非职业演者粉墨彩装、一应俱全的登台演出。
注2:彩爨语出「五花爨弄」是宋代杂剧的一种。或曰宋徽宗见爨国人来朝,衣装鞵履巾裹,傅粉墨,举动如此,使优人效之,以为戏。后世遂有泛称演戏为爨(串)戏。
注3:扯四门表示走长路,演员在舞台上一一走过舞台的四个角落。
注4:票房是票友聚会的地方,如溥西园、包丹庭、言菊朋等所组织的「言乐会」就是戏园中所谓的票房。
注5:垛头亦称夺头,戏曲锣经谱式的一种,可单独使用,也可用在慢长锤后,京剧慢板、原板的胡琴过门也常在垛头中开始。
注6:外串是指演员在自己班子之外与他班演员合作演出。
注7:子弟书为北方鼓词的一种,起源于明末淸初,在山东一带颇为盛行。后发展为北京、河北及东北一带的大鼓书。乾隆年间八旗子弟改为子弟书,只有唱词没有说白,分东城调西城调两类,即今所谓单弦牌子曲。
文字|魏子云 资深京剧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