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戏,因为要一夜演完,就割舍很多精华片段。如果连续两天,或更多天,演出一个完整版,观众会接受吗?是不是能一试呢?
上海越剧院红楼剧团
5月11至16日 台北国父纪念馆
安徽黄梅戏剧院
4月21至24日 台北国父纪念馆
4月25至5月5日 台北中山堂
歌仔戏《山伯英台》
5月16至18日 台北社教馆
五月间一连看了六天七场上海越剧院红楼剧团的演出,真是大饱眼福,像是过了一个喜悦非常的戏剧节。
这次在台北的演出,除一场折子戏外,六场均全本大戏。其中两本新编作品《莲花女传奇》和《真假驸马》;另外四本老戏或老戏新编,分别是《红楼梦》、《梁山伯与祝英台》、《西厢记》和《孟丽君》。
难题带来的思考空间
首先提出讨论的是《真假驸马》这出戏。编剧罗怀臻是大陆年轻辈知名的剧作家,去年「雅音小集」曾演出他的另一作品《归越情》。这两部作品都是悲剧,和罗怀臻其他作品一样,都有一个特质,就是给人出难题──当不可抗力的灾难降临时,人何以自处?
《真》剧中,董文伯、文仲是一对孪生兄弟。文伯为新婚三月的驸马,但不幸坠崖,在公主的权宜计下,由文仲假代驸马。故事的冲突发生在三年后,文伯大难不死突然出现,造成董家上下的慌乱。
在《归越情》一剧,罗怀臻出的难题是:西施怀孕,在灭吴归越后,她如何面对昔日情人范蠡,如何对待腹中的「孽种」?
我个人觉得,就剧本而言,《真假驸马》比《归越情》优越。《归》剧对西施流露出一厢情愿的偏执情緖,同时因为把勾践塑造的过于负面,范蠡写得愚昧,反而削弱了预期中观众对西施的同情心理。而风雨中产子的安排也显得勉强,因为过于激情,失去了悲剧所需的内蕴的深沈感。
《真假驸马》故事单纯,没有历史人物的包袱,演绎空间大,布局上呈现出处处逼人、专注紧凑的节奏。剧中公主以假代真驸马,虽是出于「顾全大局」,但实已触犯人伦礼法、欺君大罪。当文伯回到宫中,全家人陷入亲情、爱情、现实的冲突中。如公主所言,她与文伯夫妻三月,却与文仲厮守三载,叫劫后余生的文伯情何以堪?叫「假戏真作」的公主如何选择?而情理之间,文伯是放弃自我,还是将一切争回来?至于「求真罔情」的「忠臣」匡忠,坦白吿君,反类卫道的腐儒!最苦的是孪生兄弟的母亲董夫人,为了保护全家,只得与公主同指复出的文伯为疯顚!因为疯子是不受刑律之罚。
步步为营步步错,皇上为了免除后患,保住皇家面子,竟赐毒酒。最后导致母死文伯丧、文仲疯,公主成孤的局面。
人世间的对错真伪,往往不是揭露「真相」就能平反或得到抚慰,即使皇帝愿意接受真相,难道要公主配双鞍吗?要欺君、乱伦之罪明昭天下吗?
震撼的剧情引起观众席上窃窃低语与叹息,叫人回荡不已。
这样的剧本突破了传统故事的窠臼,也使我们肯定,越剧除了谈情说爱、吟风弄月之外,还有宽阔的思想表达空间。
当然,我们也不能忽略,剧中一饰双角的钱惠丽,她高明的演出功力与魅力,说明了一件事──好戏没有好演员来诠释就难完美。
另一出新戏《莲花女传奇》也相当可观。贫家女莲花失亲失怙,适有嫁予八旬老翁作妾的机会,是固守淸贫呢?抑或投向富贵。两难中,荷花仙子从天而降,将她化为淸莲、浊莲二体,分别去过自己心中想过的生活。
全剧的结构以浊莲为主线,淸莲为副。其中描写浊莲与七、八姨太争家产,不惜欺骗书生吴若痴,以能生子夺产。甚具喜剧效果,却又无比辛辣讽刺,写尽为财为色鬼迷心窍的人们丑态,露骨而真实。素以唯美著称的越剧,也走向另一个大胆表现的格局,吓人一跳。
很明显的《莲》剧表达了在守贫与羡富间,欲望使人迷失的可怕。
比较大的问题在于:历经一番人世后,如何使淸莲、浊莲「悟道」,重新合而为一。可惜到尾声《莲》剧出现俗笔,安排吴若痴与淸莲真心相爱,浊莲因而愤妒,鞭打淸莲,却因二株本一体,使浊莲自身亦受痛楚。荷花仙子现身吿诫浊莲,并将二莲合一,在情与物欲间争扎的莲花,由若痴的佯死,因情而悟。
这样的结局,不足以呈现奢求富贵的「错误」,而且淸莲在道德表现上纯美无瑕,使我不禁有感,如果人世间淸贫如此易守,高贵如此伤人,守贫却有何难?
値得一提的是《莲》剧的布景和音乐,以具流动感的曲线为大幕画面的构成,加上现代感节奏的配乐,和故事的迷离、真幻交错气氛相配搭,效果出色。
剧幅缩水,损了精华
老戏方面,未必比新戏出色。以第一天演出的《红楼梦》而言,音响安排不佳,台下乐团的演奏盖过台上演员的声音,困扰前排观众甚大。宝玉被笞的戏不尽理想,饰演宝玉父亲的黄慧,面庞年轻而且十分削瘦,比演宝玉的钱惠丽小了一大号,父亲打儿子的怒和威,真是发不出来,减弱了演出效果。
《梁山伯与祝英台》是越剧名戏,在演出上是很精神,演员也出色,但是却有値得探讨的问题。由于演出时间的限制,使剧幅不得不缩水,而迳从〈草桥结拜〉起演;结拜后直接跳到〈英台托媒〉,观众情绪上是不能连结的,我听到不少观众发出「啧?」的疑问声音。
可质疑的是,若没能带到山伯、英台同窗相濡的感情,观众很难在〈十八相送〉、〈楼台会〉中,感受他们之间纯真而深厚的情谊,以及山伯从惊喜到落入绝望的大恸。此外,〈托媒〉后场帮腔交代了山伯英台已同窗三年,尔后,山伯与英台同在房中读书,这时山伯突然发现英台有耳环痕,进而问之。想想,同窗三年了,才发现室友有耳环痕?不合理吧!有强割硬接的不自然。
在此之前,黄梅戏所演《梁祝》,与之后歌仔戏所演《山伯英台》,在交代同窗共学的情节方面,都做了描写。且不论整体演出成绩,在这一点上来看,越剧《梁祝》略显不足。由山伯抱恨而逝,到英台哭坟、化蝶的过程也很短,似有意未尽之感,观众情感不太进得去,殊觉可惜。我们必须想想,有些戏,能不能因为需要一夜演完,就割舍很多精华片段?
相同的是,三出《梁祝》都删去了英台乔装成卜算先生骗过父亲,争取求学机会的情节,直接从〈草桥结拜〉起演,我觉得很可惜。古时女子有勇气力争读书机会,是很罕见的。英台殊有个性而且颖慧不凡,遭父亲峻拒,仍想方设法的女扮男装,促使父亲同意。正因如此,才有自谋托媒,才敢在嫁衫内穿孝服,才有至刚至柔的深情,感天动地,与山伯化蝶归去。
直接从〈草桥结拜〉起演,基本上就没有注意到「女扮男装」的特殊性,也失去诠释祝英台性格的重要场次。
不止《梁祝》,《白蛇传》等戏也有剧幅删减的问题。记得去年四川川剧院的《白蛇传》演至〈金山寺〉作结;而去年复兴剧校贴演的版本,虽从〈游湖〉至〈合钵〉,却也有不少删减。例如〈金山寺〉中小和尙有趣味的苏白就不表了。我儿时看戏还记得《白蛇传》是演两夜的!
观众可以接受连演两天或更多天的戏吗?只要剧本够好,演出够出色,是不是能一试呢?或者利用周末周日,从下午开场,演出完整版,一定觉得过瘾极了!
再回到红楼剧团的演出上吧!老戏新编的《孟丽君》,剧本之精采早已耳闻。故事从孟丽君成为郦丞相,其父冤狱已平反,少小订过亲的未婚夫皇甫少华也回到京城起演。当郦丞相逐渐被揭穿是女儿身的孟丽君时,如何施展机智,为自己找出两全其美下台阶的过程,其中充满高来低往针锋相对的言语,幽默绝妙,让观众大呼精采。饰演孟丽君的单仰萍在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机智、才识、柔情,令人倾倒!
以莺莺为中心的越剧《西厢记》,呈现了轻松、喜悦的情调。观众被剧中人爱不爱、要不要、敢不敢的万种风情迷倒。剧中遣词道句极富文人气,可谓「句句唱辞皆诗意,款款心曲尽多情」,让人欣赏到戏曲诗意语言的特质。
器材不良与人力的执着
综而观之,演员精准娴熟的演出,最叫人佩服。同一出戏不同场的几次演出,几乎是完全一致。不论走位、身段,那怕只是����一下嘴、抬一下手,这种精确,可以保持每场演出的一定水准。尤其,脸上、身上有戏,比京剧要细致深刻,真个是表演内涵的进步。
更値得特别提出的是,徐玉兰和王文娟二位师级前辈也露了一折〈游上林〉。宗师出马,不同凡响。尤其徐玉兰出场亮像时的神气,只觉整个场面,像是被用力一抖,饱满非常。七十出头的徐大师,透过自信稳健的台步,嘹亮的嗓音,吿诉我们,这就是大师气派。虽然转音、拍子上略有小失误,但瑕不掩瑜,只觉珍贵。
比较差劲的是音响,每场音量及品质不一,器材不良,使演员的音色打了折扣。灯光运用虽花俏,但整体来看既不饱和、层次感也不足。有些场面甚至打得红红蓝蓝、光怪陆离,反而破坏效果。
越剧运用话剧模式,实景多,但也少了传统剧场时空转移上流动自由的优点。像《红楼梦》、《西厢记》的布景虽美,却显沈重,和写实话剧有个共同的问题:演员演出空间略显局促。以《红楼梦》而言,其中〈共读西厢〉、〈贾母游春〉、〈葬花〉、〈紫鹃情辞试宝玉〉……等场,均为同一景,大观园的「大观」实际上给观众的想像空间却小了。
做为传统戏曲的爱好者,对这次越剧的演出,感觉满意又感动。我们在靑年演员身上看到了热情、投入的态度和灵秀的丰采,看到一个成熟的专业剧团齐整的团队合作,更看到他们求新求变的企图。
犹记得《真假驸马》演出当天,中场休息后迟迟不开演,观众开始以掌声催促。在广播中得知,是舞台技术出了问题。大约五分钟后,「越剧皇后」袁雪芬上台向观众致歉,她表示对演出的诫愼之心,所有的戏都是数十年来一排再排的。她懊恼今晚为什么一条升降桅一直不听话,要上不上、要下不下……。
看她一脸的焦急,我却隐然感受到,一位全心投入戏剧一辈子的长者,那份执着与追求极致的热力,也特别感到她对观众的尊重、对演出的珍惜之情。
文字|张亭安 戏曲爱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