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由国立中正文化中心主办的「实验剧场剧展」共推出了六档戏,身为忠实观众的我,六出戏均躬逢其盛,在此谈谈自己对这几出戏的感想,纯粹是个热情门外汉的鄙陋之言,还望读者诸君包涵。
实验剧场剧展共分原创剧本及改编剧本两组,其中《领带与高跟鞋》及《幻想击出一支全垒打》为原创剧本,另外四出则为改编剧本,以《查某𡢃》及《榨汁机》的改编幅度较大,《第一件差事》及《时间与房间》则较忠于原著。有了以上大致的分类之后,我想还是依照演出顺序一出一出来谈吧。
《第一件差事》改编自陈映真同名小说,由陈正熙导演,把时空设定在一九六八年的台湾某小镇,描写一个外地人到镇上旅社投宿后自杀的故事,剧中充满倒敍及追查,让我想起黑泽明的电影《罗生门》,只是状况没那么复杂,关系人没那么多,也没那么众说纷纭,反倒觉得导演是在怀旧,是在追忆,重现当年夏天的小镇气氛。
进入剧场前的走道两侧挂了些一九六〇年代台湾的新闻图片,舞台布置也意在呈现当时的景致,观众席散置在场中各处,坐椅有长板凳,也有单张椅子,完全与当时的背景相符,也让观众溶入舞台中,成为演出的一部份。墙上还有个大萤幕不停播放当年的新闻,提醒观众「现在」是一九六八年。整个戏相当平淡地推进,没有什么特别的高潮,大约七十分钟就结束了。我感觉像是去参与了一场回忆,与现在的台湾相比,不禁怀念起当时的自然环境,当时的空气,当时的生活步调。至于导演在节目单上回答篇所提出一些较抽象的意图则感受不到。
《领带与高跟鞋》表现上班族症候群
《领带与高跟鞋》是由柯一正、刘知容、罗北安三人创作剧本,罗北安导演,以一家广吿公司为背景,描写上班族男女的喜怒哀乐。整个戏采用歌舞剧的形式,是罗北安喜爱且擅长的剧种,写实中带些夸张,非常讨喜,是个制作精良的通俗剧,在灯光、舞台、服装各方面均有够水准的设计,演员表现称职,导演手法流场。戏虽然长,看起来却不觉得累,剧中十几首歌曲的歌词更可见到编剧的苦心造诣。感觉比较弱的倒还是剧本本身:上午那段以Jerry为主带动全场的演出;下午那段则换成阿勇伯领衔主演。这样的设计似乎比较牵强,也造成一种不均衡感,由此可见剧本创作之难。这个戏最成功的地方是在于其主题切中了现代人的生活,把上班生活的一成不变,同事间有交情少感情,人生失去目标……等台北上班族症候群表达出来,并加以反省,诉说的正是大部份人的共同生活经验,再加上载歌载舞,演出精采,难怪会引起现场观众强大的共鸣,而在结束时报以不仅是热烈而且是强烈的掌声了。但是走出剧场,每个人还是得面对自己无奈的生活,剧场,终究只是个观众自慰的场所。但我也希望,剧场能够让更多人觉醒,进而对改善整个社会大环境有所帮助。
《查某𡢃》由邱安忱导演,改编自法国剧作家惹内(Jean Genet)的作品The Maids,改编的幅度相当大,先是将时空移植到淸末民初的中国,继而又改成一九二〇年代的台湾,同时完全以台语演出,可说是将原剧本澈底「本土化」。这样的作法,也让我想起了黑泽明的另一部电影《蜘蛛巢城》(改编自莎士比亚的名剧《马克白》)。我相当喜欢这出戏的布景、灯光、服装设计,浓烈而华丽,充满了实验色彩,是六出当中视觉风格最强烈的。整部戏在挖掘人心的黑暗面,相当阴沈,再加上三个角色均是以男扮女,更添诡谲的气氛,看起来颇有一股怪异之感,甚至带点恐怖。以演员的表现而言,饰演阿娘仔的林显源最为出色,完全就像个跋扈的女主人,连声音也是,台语也讲得最标准(另两位演员的台语让我不禁有「失根的兰花」之慨)。戏分三段,演员三人,阿娘仔只在第二段出现,一、三两段仅有两个查某𡢃演出,却演得相当长,以致整出戏变得单薄,看得很疲倦,不知何时结束。所以最后素兰突然飮毒茶自尽,让人觉得结束得很突兀。当时在场的王墨林看完后说这个戏做得太大了,超乎他们自己的能力及原剧的规模,我深有同感。
一迳的歇斯底里令人难以认同
《榨汁机》由江世芳导演,改编自美国剧作家David Mamet的Speed-the-Plow。根据导演的透露,这个戏已经跟原著相去甚远,而且是在最后两周才定版。以其演出份量而言,真难为了三位演员,不知他们如何在两周内排练出来的。这出戏演出之后也引起了许多争议,导演本人曾在报纸上撰文据实报吿问卷回收的评语,许多常看剧场的观众不是给予负面评价,便是没有感觉,还有人骂这出戏下流(因为一些淫秽的对白及动作)。我自己看完后也是没什么感觉,不知道它要表达些什么,却又似乎有些意图;而熟练的后现代戏剧手法却显而易见,因此无法评断是好是坏。戏分六段,分两线交错进行,一线是电影制片,其太太,其情妇以及一个男演员(也是制片的同性恋人)之间的纠葛,另一线则是三个演员述说自己的生活经历(我想是真实的吧)。开始的那段非常美国化,是制片和男演员之间的争吵,让我不禁想到阿特曼(Robert Alt-man)的电影《超级大玩家》The Player(我很容易将戏剧与电影做相互的联想,有时看一出戏会想说如果拍成电影会怎么样,有时又会在看电影时想说这电影如果当作舞台剧或小剧场来演会怎么样。各位读者如果看过这些戏以及这些电影,不妨联想比较一下)。幕全部撤掉,以致演员说话产生回音,造成干扰而听不淸楚;每演完一段,便把该段所用的道具堆置场中一角;工作人员公然进出换景;在在都是后现代戏剧手法,还在墙上以红黄绿蓝四色霓虹灯做了「实验剧场」这四个字来疏离观众。关于这四个字,有段小揷曲;后来我在艺术学院戏剧系中庭墙上也看到了同样四色霓虹灯做的「戏剧学系」四个字,向助教查询之后,才知道是该校美术系老师制作的;而经由导演那边则得知他那「实验剧场」四个字是找非美术系学生来做的,真不知是谁抄谁,或者是像牛顿跟莱布尼兹一样,同时在两地发明了微积分吧!
《幻想击出一支全垒打》是黄英雄的原创剧本,也由他本人导演,把舞台布置成一个棒球场,正好是本垒到三垒四个表演区,二垒后还架了一座十六台电视组成的电视墙,后现代味十足,编导手法也是,但演员的表演方式却相当传统,产生一种很吊诡的感觉。演员分两组,交替隔场演出,是个不错的训练方式。全剧敍述三对夫妇之间的故事,还玩了排列组合的游戏,让他们六个人彼此交替外遇,是个有趣的构想;但演出时却明显地以「靑田」这个角色为主,跟《领带与高跟鞋》一样,又是众星拱月型的设计。比较糟糕的是,靑田这个角色不停地歇斯底里,让人看了很疲倦,而且无法感同身受。此外,剧中每个人物似乎都怀有深沈的悲哀,并加以诉说出来。这点后来在艺术学院戏剧系冬季舞台公演的《明天是新年》(同样是黄英雄的剧本)中又让我淸楚地感受到;因此我认为这两出戏其实是同一出戏。在生活中,虽然每个人都有或多或少的悲哀,但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如此深浸其中,有些人迷迷糊糊,有些人大而化之,所以我觉得这出戏传达出来的东西不很真实。我反而比较喜欢黄英雄以前同样在实验剧场演出的《四次元的剧本》。
以玻璃纸代替窗户
《时间与房间》是德国作家Botho Strauss的剧本,由杨莉莉翻译及执导,是到目前为止,我所看过最复杂的戏之一。戏分两幕,第一幕相当长,约有一小时,步调缓慢而凝重,充满了悲伤;第二幕其实也不短,但分成八个短景,每个景只演几分钟,同时节奏加快,让人有一种逐渐开朗奔放起来的感觉,进而从第一幕的沈重当中挣脱出来。这样的设计,让我不禁会把它联想成一首两个乐章的古典乐曲;第一乐是长大而悲伤的慢板,在那儿不停地演绎,第二乐章则变成光明灿烂的快板,拥有八个小主题,而且一路加速冲刺,推向最后的高潮。在第一幕当中,由房间里两个男人的对谈开始,其他角色逐个开门进来,交互作用开始发生,各个角色彼此组合,或两个,或三个、四个,轮流演出,其他角色则在房中各角落静止;门里门外,进进出出。第一幕的对白又多又长,让我不禁联想到侯麦(Eric Roh-mer)的电影。不同的是,这些对白并非由单一的逻辑一路推演下来,而是由许多不相干的片段组成。这构想其实是与第二幕相同的,只是不像第二幕那般频频换景罢了。所以可说是作者把一个概念用两种不同的手法各玩了一遍,真不愧是以思想严密著称的德国人。说到这里,我不禁想起另一个德国人法斯宾达的剧本《猫脖子上的血》,那是前年六月在艺术学院戏剧系观赏的,由马汀尼导演。该戏的第二幕也是不停地换景,而且每个景的演出长度更短,换景次数更多,足足演了一个多小时,简直是要累死演出者及观众。那也是个非常严密的戏。
特别提一下本剧的女主角洪敬恒,这是我看过她份量最重,难度最高的一次表演,特别是在第二幕中频频换服装换情绪的演出。但她也的确办到了,仿佛是一个演员通过一连串严苛的考验而脱胎换骨,我衷心感到佩服。此外,布景以L型的两面墙组成表演所在的房间,与亦成L型的观众席恰好合成一个长方形,构成一个完整的「房间」,是个很有趣的设计。玛丽与柱子对话的那段,柱子说话的声音不是发自其内部而来自屋顶的扩音器,则让人感觉不够传神。另外,让我纳闷的是:制作得那么写实的布景,怎么会在三扇窗户上安装玻璃纸而非玻璃?后来问了导演才知道是经费已经透支了,这倒値得我们省思:是制作单位的预算控制不当呢?还是文化中心给的经费不足?不过我倒觉得,与其装玻璃纸,倒不如什么都不装。
对实验剧展的期许
一年过去了,六出戏六种风格,交出了六个导演的六张成绩单。除了《领带与高跟鞋》一月起要巡回各地演出之外,其他五部戏皆已成为历史。我觉得较可惜的是陈正熙和黄英雄,因为看完戏之后,感受不到他们在节目单中提出来所要表达的那种高深的心理意念。毕竟,连奇士劳斯基都在拍完《红色情深》之后宣布退隐,理由是拍出来的成果达不到当初的理想。国际大导演尙且有这样眼高手低的自责,本地戏剧工作者能不更深自惕励吗?
在谈完六个戏之后,我接著想谈谈我对「实验剧展」的期许。首先,我期待企画案的审查能更透明化,更自由化;让各种千奇百怪的构想都能跃登实验剧场演出,只要提出者的制作、执行能力足够的话。毕竟,愈多元化才能有愈多创意,反之亦然,这样整个社会才会更有活力、更进步。此外,我觉得制作经费的拨发应更有弹性,实报实销,以免规模太大的戏造成透支。而演出口碑良好的戏,不妨另排档期重回实验剧场演出,票房所得扣除实验剧场的使用开销之后,皆归演出团体所得,对他们也是种实质的奖励。以纳税人的钱建造的这么好的一座场地,应该让它发挥最大的极限,减少闲置。期望今年以及将来,能有更多演出者及更多观众踏入实验剧场,共同激发更多的想像。
文字|黄雍智 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