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硏「跨文化表演理论」的前衞剧场导演理查.谢喜纳受邀来台执导由《当代传奇剧场》以京剧形式演出的希腊悲剧《奥瑞斯提亚》,他如何把前衞、京剧融合在一起呢?作者以谢喜纳在台的导演助理兼翻译的身份,为我们写下第一手的观察与纪录。
当代传奇剧场《奥瑞斯提亚》
10月27〜29日
大安森林公园
谢喜纳在抵达台北的第一个星期(今年八月初),先从演员示范的京剧专长,与他所安排的一些即兴练习中,选定所有的角色。当他在观察演员示范京剧时,我依照自己的了解吿诉他,演员们为他示范的片段有些什么特色。而他首先注意到的是部分演员,特别是一些专攻武生、净角与小花脸的演员的优秀肢体训练,频频要我记下他对每个人的看法,以做他选角时的参考。
很快的,他开始思索如何运用这些身段唱腔去表现《奥》剧。他注意到一个有趣的现象,也就是京剧中的生角,其身段和今天男性的动作气质十分接近,但是旦角所表现出的女性,则和今天的女性的差距十分淸楚。
为了探测出演员在京剧语汇之外的肢体表演可塑性,谢喜纳设计了几则状况,要求女演员以个别不同的方式即兴表现出来。其中,部分女演员被要求将一个乍闻自己亲蜜的人已死的情况,揉入他们所示范的京剧片段中。例如,专攻靑衣的张静屛,先示范了一段「醉酒」,接着又在贵妃赏花的过程中,一方面一字不改的唱著「玉石桥斜倚栏杆」,另一方面则加入了突显久违亲人的墓碑的身段,这个做法很巧妙的丰富了人物的复杂心理,有效的突显了剧中人层次分明的情绪。
特殊的选角过程
因为谢喜纳没有传统的包袱,他可以无视京剧各行当中严格的表演程式,而只着重个别身段的戏剧表现效果,或将京剧中表现力特强的部分,自由的抽离出来,甚至加强个别身段在表现人物内心世界的不足处。新鲜感加上谢喜纳对演员的尊重,也使得大部分的演员们对导演的几个即兴练习都能卯足了劲显身手,因此,那天在排练场看到的,完全不是一般的程式性的京剧,而是表现力十足,充满戏剧张力的一场表演示范。即便是演员之间,也彼此惊讶久不见的热情。
这段早期的排练,一直不断的重复出现在我的眼前,一部分是因为我以一个圈外人的角度,一直认为京剧有许多値得再开发、乃至于用来表现其他戏剧形式的地方。另一部分则是因为我过去在剧校兼课时,便曾让京剧学生试著以他们所学到的方式,将一些中国现代小说中的故事,搬演出来。不少当年的学生,如今都已是专业演员,并入选参与《奥》剧的演出。对于那些接受我的想法的少数,我固然乐见他们有此机会,继续不同的尝试;而那些不认同我的做法的,我则更好奇他们对《奥》剧的态度与在排练中的表现与发展。
兴奋之余,谢喜纳选角的做法也掀起了不少紧张的气氛。原因是部分较年轻的演员未必懂得谢喜纳的用心,或有些好演员未能克服心理障碍,而在即兴练习时未能尽全力表现。谢喜纳对京剧所知有限,绝对大部分的演员又是初识,如果因此而错过好演员,未免可惜。因此,在第一天的会面后,「当代」的老成员,如吴兴国与担任副导演的李小平等,特别关照几位未尽全力的演员,并进一步向导演建议部分具有特别才能的演员。如此才煞费苦心的安排定所有角色。
演员与导演地位平行
从谢喜纳选角的过程中,我已经可以略窥他将如何安排、运用京剧的素材。事实上,在动作身段的运用上,排练场中的京剧演员与导演一直处于平行合作的关系。通常,谢喜纳会利用简短的时间解说剧情、掌握节奏,然后在安排走位时,一方面揉入他所擅长的空间处理,一方面则勾勒出大致的动作结构与动向。接着由演员依照他要求的架构塡入京剧的身段,最后再琢磨补强情绪的表现。
在排练时,可能因为整出戏并非按照一般的京剧程式进行,也可能因为京剧演员不习惯在排练时就全神投入,谢喜纳经常要费力劝诱演员释放真正的情绪,以便掌握整出戏的效果。特别是当他觉得京剧的语汇,无法适当表现希腊悲剧的时候。
例如,在排练第二部曲中,伊蕾来到阿卡曼侬的坟前的一景,谢喜纳觉得演员所运用的靑衣花旦的身段太过含蓄,对内心情绪的抒发总要保留三分,使得这场戏显不出预期的份量,也就很难为奥瑞斯接下来的复仇行动预作准备。因此,谢喜纳要求演员在某些时候暂时搁置旦角的台步手势,取代以捶胸顿首等,在京剧舞台上可能显得修饰不够的动作。
虽然京剧演员受过严格的的表演训练,然而,只要稍一离开京剧的程式,加入新的动作,也必须花一段相当的时间才能胜任。这是《奥》剧排练过程中,常见的各种表演体系互相抗衡的场面。
在进行选角的同时,制作群和导演还在进行另一项艰难的讨论:剧本改编的问题。谢喜纳改编的英文剧本,仅缩短了埃斯奇里斯的原著剧本,而不曾添加任何角色或枝节;但在语言上,他则以现代英文撰写。谢喜纳因此希望中文剧本也能保有他的改编特色。
谢喜纳首先同意删除部分过长的词,又让演员对中文译本稍作词句的修饰,以便进行初步的排练。但这样还是无法解决演员排练的问题。《奥》剧既有唱腔,然而要怎样在编腔完成前进行排练,这对演员和导演都是一大挑战。谢喜纳明知很难,但他仍然希望演员能即兴使用京剧中的唱腔,以便让他掌握初步的节奏。
这一点对许多演员都是高难度的要求,更有甚者,当演员们好不容易临时搭唱一段时,谢喜纳并未就此罢手。他不允许演员们随意哼唱两句敷衍,反而要求他们「假戏真作」确实背熟唱词,完整的唱出任何即兴编的曲子。事实上,谢喜纳一直很小心地控制演员对剧本台词的熟悉度。不懂中文的他,先由我逐字按照中文剧本,以汉语拼音方式打出整本剧本。如此,他在排练时便可以透过与英文剧本的对照,一字不漏的跟上演员的进度。
谢氏「环境剧场」概念
《奥瑞斯提亚》最早确定,同时也最少更动的,是对空间的设计与运用。约从今年五月起,谢喜纳便和他搭档的设计师克里斯.慕勒着手进行环境设计。谢喜纳多年在环境剧场上所累积的经验,让他不仅对周遭的文化社会环境很敏锐,更擅长于突破传统的镜框式舞台。在导戏时,他将剧场现有的空间,包括观众席在内,重新打破安排、重新设计并创造空间,将它们融入剧情中,让观众席变成表演区,让表演区也成为观众席。
《奥》剧与谢氏过去其他剧场经验最大的不同是,这是他所执导过的第一部在户外演出的环境剧场。尽管尙未进行到装台的阶段,但从目前少部分看过排练的观众反应来看,这种「前后夹攻」的手法,似乎颇令人目不暇及。我个人最欣赏的则是,户外演出对谢喜纳而言,并不意味著观众有更多的自由去打破正统剧场的空间。相反的,他必须更加小心谨愼的安排观众的活动,以兼顾剧场空间的流动性,与演出的顺畅性。「革命」的任务与美学的要求,在此时是被兼顾的。
另外一个同样较费周章的问题,便是对第三部曲的诠释。谢喜纳认为原著中乌托邦式的圆满大结局问题重重。有趣的是,他的处理手法是在第一次的记者招待会后才逐渐萌芽的。
另类「观众」参与
如果记者们也是观众,也属于表演环境的一部分,谢喜纳显然对周遭及观众的反应极敏感。虽然,他不会因为部分观众的期待,重新祭出「观众参与」的招牌,但记者会中的问题,似乎对他多少产生了影响,刺激他进一步思考如何与台湾的观众对话。第一次记者会的当晚,我和他共进晚餐时,便发觉他一直不断思考这个问题。随著每一口佳肴下肚,第三部曲的形象便越明晰。
终于,他想到让雅典娜以现代台北电视女主持人的形象出现,一则代表媒体对后现代社会的冲击与掌控,一则呈现出雅典娜虽是一名有权有势的女人,实际上却是受人掌控,一如她紧紧追随著男性为主导的权力中心一般。第二天,他便兴冲冲地向众人宣布并说明,借由雅典娜那种脱口秀的表演方式,我们可以为这出希腊悲剧下一个现代的注脚,就好像希腊人当年总以一出羊人剧(Sature play)结束一天的悲剧表演──借此为前面的悲剧,做喜剧式的注释一般。
随着对雅典娜角色新的诠释的产生,谢喜纳同时还把李小平在第一部曲中饰演的少年歌队成员,设计为一个当代的靑少年,而原定饰演雅典娜的王冠强则改演奥瑞斯的朋友皮雷狄斯,并以一个西装笔挺的香港商人的造型出现。如此则不仅为第三部曲的当代背景与风格预作伏笔,还可以将古典希腊戏剧中的价値体系,嵌入现代和后现代的社会制度中。谢喜纳又跟演员们细心解释,这种设计产生效果的原则是:其他的角色并不自觉这几个人物与自己的时代不同,因此在表演上绝不能受这些人物的现代写实风格的影响。
谢喜纳对《奥》剧第三部曲的处理,使得舞台上同时呈现几种风格迥异的表演,既有传统京剧,又有电视表演,更有现代写实风格的角色诠释,以及林秀伟编的现代舞。观众看到的不仅是现代人与希腊戏剧的对话,还可以欣赏到电视媒体、现代表演,与京剧体系间彼此较劲、互别苗头的场面。这一出《奥瑞斯提亚》因此不仅只是搬演希腊悲剧,而是借由表现希腊悲剧、质疑希腊悲剧来突显京剧、探索京剧的命运与生态环境。
或者用谢喜纳的话说,「这样多层面的表演风格,其实说明二十世纪末人类的空间与处境,即所谓『跨文化』的状态。换言之,因为距离的缩短,『文化』和『文化』间的界限,不再在遥远的边际地带,而是时时出现在我们的周遭,甚至每一个个人身上,都突兀并存著好几种彼此不相融的文化;而世界上也没有任何一种『文化』是单纯不掺杂质的、或可以避免与其他文化发生撞击、磨擦的。」京剧传统亦然,中国文化亦然,希腊戏剧又何尝不是如此!
文字|周慧玲 纽约大学表演研究所博士候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