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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首演的《梦土》是许博允与林怀民继《寒食》、《哪吒》之后再度合作的作品。(张照堂 摄 云门舞集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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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预期的创作理念 从《梦土》一窥许博允的音乐观

十年前,林怀民推出舞作《梦土》,从舞蹈、舞台设计到音乐均引起许多的讨论;十年后,在《梦土》重现之际,我们特别专访了近些年一直忙于艺术经纪的《梦土》音乐作者许博允,还原他「作曲家」身份,谈谈这位桀傲不驯的才子「令人无法预期」的创作理念,以及他近日接掌「亚洲作曲联盟」中华民国总会理事长的感想。

十年前,林怀民推出舞作《梦土》,从舞蹈、舞台设计到音乐均引起许多的讨论;十年后,在《梦土》重现之际,我们特别专访了近些年一直忙于艺术经纪的《梦土》音乐作者许博允,还原他「作曲家」身份,谈谈这位桀傲不驯的才子「令人无法预期」的创作理念,以及他近日接掌「亚洲作曲联盟」中华民国总会理事长的感想。

《梦土》

11月24日〜12月2日

国家剧院

12月份全省巡演

潘世姬(以下简称潘):请谈谈你的成长经历及当时台湾的音乐环境。

许博允(以下简称许):我的祖父和父亲对我有很大的影响。祖父是典型的儒家文人,喜好棋琴书艺,收藏许多骨董;对于汉学时有专硏,也要求我父亲学习三字经,因此我从小就接触到汉学。另外,他的一大兴趣是听「正音」,也就是「京剧」,当时我们都被强迫去听戏。至于我父亲,对我又是另一种影响,他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政治系,与林怀民的父亲及辜振甫曾经是同学;父亲是个歌剧狂,几乎把所有的薪水都花在购买七十八转的唱片。因此从小我就在中西二种截然不同的文化下成长,而这对我日后影响很大。

潘:那时候台湾整体的音乐环境相当贫瘠?

许:当时台湾的音乐环境和日本有点相似。我父亲在东京帝大时曾参与爱乐会,日本知名的作曲家柴田郞雄、入野义朗都曾是爱乐会的一员。然而至黛敏郞为止,日本这些前辈作曲家没有一个是科班出身的;其实,一个思想的开端是没有所谓的「科班」,都是日后需要,才会渐渐去培养科班人才,这点和台湾的现象类似,我们那时候根本没有什么音乐作曲博士,都是因为自己强烈的兴趣而投入,所以存在的靭性也比较强。

为什么创作?因为现有作品都无法满足我

潘:什么因素促使你选择「作曲」这条路?

许:当然这和前面所谈到的「科班」问题是有渊源的,然而最主要的原因是别人作的曲子都无法满足我。我对音乐的享受包括情绪、欲望和心灵上的感觉。我的兴趣很广泛,对电影、美术都有接触,又喜欢运动,我觉得艺术家一辈子都在战斗,应该具有运动家的精神,而美术和音乐较没有年龄的限制,可以长久走下去,而且在所有的艺术型态中,美术和音乐是最原纯的。然而绘画只要你一转头,眼不见就看不到,但是音乐就不同,即使是瞎子也接收得到,这种音乐魔力,让贝多芬即使在耳聋后仍无法对音乐忘情,所以对我而言音乐的感染力要强过美术。在钟情于音乐,却又苦于别人作品无法满足我的情况下,我开始著手创作。

潘:你和许常惠教授亦师亦友的情谊是如何维系的?

许:许老师是个十分特殊的人,具有某种吸引人的气质。他在教学上从来不摆架子,所以学生特别多;他对学术硏究相当投入,相当具有权威性。虽然我并不完全认同他的方法和理念,感觉上他是比较保守的,虽然在当时已经称为前衞了,但在我看来仍觉得保守;可是他能兼容并蓄,把学生当朋友看待,加上他的个性不是属于刚强的那一类,所以容易长久相处。另外,我们两人的家庭背景、成长过程都有些类似,都是所谓的叛逆份子,脱离家庭原来传统的发展模式。

潘:认识你的人都知道你时常有令人意想不到的想法和点子,这种不拘泥于教条及超越社会约定俗成的特质,对于从事艺术工作的人而言,是否特别有帮助?

许:大多数人都习惯于既有的成规,一脉相承,其实在文化传承的过程中,成长和负担是同时产生的;但一般大众的心灵多是闭锁的,跳脱不出教条的框限,放不开来。而我们身体的成长与思想的成长常是背道而驰的,小时候因为思想尙未发展完成,年长了以后又碍于身体因素而产生了另一种保守。所以何不在年轻有体力时提早让自己放开束缚过日子,当然这当中是要经过全面的评估和考量。而这种开放性性格反映在创作态度上就是,假设别人吿诉我这个和弦不适合,可是我自己却找不到不适合的理由,就会大胆的去尝试。

无法预期的创作理念

潘:你的作品经常给人一种不拘泥于型式教条框框的印象。听你的音乐,经常是在一种惊讶中不知不觉的音乐就完成了。这种惊讶与无法期待下一个音乐事件的交集点,是你特有的处理音乐流程的方法。能否谈谈早期或你最喜欢的作品。

许:那我就谈一下我创作历程的几个时期。在一九六〇年代,我大约十九岁时,以李白的诗作〈怨歌行〉塡了曲,结果把〈怨歌行〉里美女的哀怨写成了野兽的狂嚎。之后陆续写了一些曲子,但感觉没有那么强烈,就被我丢了,一直到〈孕〉的完成,这首作品以现在眼光来看,技巧并不成熟,但这个曲子引发了李泰祥和温隆信的回应,现任伦敦交响乐团指挥M. G. Thomas在一次机会中听到这首曲子后,很讶异于台湾竟有这样的音乐。一九七一年我开始决定以中国文化为素材来创作,像云门舞集《梦土》中所用的音乐〈中国戏曲冥想〉就是。当年云门舞作中曾使用的音乐包括了我的〈中国戏曲冥想〉、周文中〈山水〉、温隆信〈年〉和许常惠的〈茅屋〉。林怀民当时提出了一个口号:「中国人跳舞给中国人看」以中国戏曲音乐结合现代舞来呈现。〈中国戏曲冥想〉在日本京都发表时,日本乐评形容是「非常卡通式的音乐」,也就是像幻想世界的音乐。我在曲子里用了许多大跳音程,初听时会以为没有演奏准确,我又加上弦乐器,使线条和点交互流动,产生出一种很接近中国戏曲旋律的节奏感。这样将曲式大量的裁切,等于是切割面和横剖面在进行上的互动。

我们那个时代音乐教育的固化观念强调音乐三要素,是和声、节奏、旋律,当我对音乐进一步认识后,觉得音乐的要素应该是音量、音高、音频、对比、时间和空间。尤其是时间、空间是所有艺术领域都会讨论到的重点,竟然被忽略了,所以我对所谓的「科班」非常反感,他们根本不了解音乐的本质嘛!所以我一直没有意愿去加入他们,在社会上就成了叛逆的那一型。其实我要追求的是真材实料的东西,而学校提供的是学习过程,当然我并不是鼓励大家反对学历,毕竟学历在社会上还是具金钱衡量的价値。但是我的想法是:人生短暂,我不要为了别人的价値而活,我要追求自己的价値,也就是开放与自由,所以产生了别人所谓的「无法期待的交集点」。

万物皆创作素材

潘:对于创作素材的文化制约性,你的态度为何?

许:我觉得生活上的一切素材都可能变成创作元素,所以我的态度比较坦然,比较自由。举个例子,像是法国画家高更,他的绘画题材都是大溪地的原住民,和他的国藉并没有什么关联,但是他已然成为历史上重要的画家。所以他国的民族素材一样是可以成为自己的创作元素。现在是资讯社会,即使是远在波士尼亚、柬甫塞发生的事,只要进到我们的data里面,就绝对会影响到我们的生活,这些元素便成为身体的细胞。加上我对别人的硏究和组织方法很感兴趣,可以从中硏究它的共通性,而这些都有可能成为我创作元素的一部分。再举我的创作〈琵琶随笔〉为例,我当初是受到古书的吸引而作,书上记载琵琶有一种演奏方法是「扭轴」,轴通常是调音用,但是日本有些演奏家把调弦的过程也当作是曲调的演奏,因此我尝试去构想扭轴的演奏过程,为了避免演奏者在调弦时产生走调,我将最后一段的最后一个音故意遗漏掉,然后用手一边扭轴,另一手打一个Chord,如此一来,整个音高就改变了,所以最后一个Chord不定音高,以增加趣味。这曲子里面我融合了全世界大部分的拨弦乐器和击弦乐器,也改变了音频。我自己最喜欢的是第一个乐段,这里面结合了许多拨弦乐器,当初是由琵琶演奏好手王正平演出。因为〈琵琶随笔〉的乐句节奏复杂,王正平以小节线方式也难以计算节奏,于是我就吿诉他把小节线涂掉,很多演奏家的演奏其实都在演奏小节线,这是错误的。交响乐的演奏,小节线有使各乐部契合的作用,可是独奏家应该要放开来,这就是大师和非大师的差别。后来我把全曲改成祇有三个小节,然后和王正平不断地沟通,当他真正放开后,全曲节奏就整个活了起来。这首曲子确实是作曲者和演奏者之间一次成功的沟通。

如果我不放开自己,老是沿用前人创作的模式,那这首曲子一定死掉,所以文化限制对于自我设限的影响,我希望能减低到零,可是这是不太可能的,我们常在无形中掉入自我设限的情况,所以要随时有警觉性。

以中国戏曲音乐结合现代舞

潘:谈谈与云门的合作关系?可否谈谈云门成立当时台湾政治生态环境、林怀民「中国人跳舞给中国人看」的口号在当时所造成的影响?

许:〈中国戏曲冥想〉本来不是专为云门而写的,最初我和聂光炎、吴静吉、温隆信和林怀民共同组成一个团体,那时有家传播公司支持我们制作录音,但后来因为某些因素及理念不合,所以又将制作费退还给那家公司。不过我已经录制一部分了,后来林怀民觉得既然录了就拿来编舞,因当时他要发表舞作,就找了省交响乐团主办。后来我写〈寒食〉,最初是请林怀民写词,但是他太忙了,于是介绍商禽、罗砚给我。我原来的设计是从盘古开天、大禹治水之类的故事出发,可是盘古开天似乎太遥远、太神话了,大禹治水又太通俗了,最后两者皆未采用。后来想到屈原,但屈原让我感受到一种发酵的酸气,觉得以戏剧来诠释可能更恰当。最后和商禽谈,想到一个人物──介之推,他是一个大笨蛋,可是他非常善良,他的价値观很坚定,那种感觉很符合我想要的,于是我开始构想〈寒食〉。

罗砚一个星期就把词写好了,当时我躺在地板上请他念给我听,当下就觉得完全符合我的想法,然后开始创作「话说战国时……。」十年后,我们发现战国是错的,应该是春秋,但曲中节奏是用战国时期的感觉去做,祇好将错就错,祇在曲子后面做注解。

在〈寒食〉中我用了很多打击乐,算起来有二十六个以上,钢琴也是其中之一,我决定把弦乐都去掉,而将木管和铜管加进来,由十二至十四人演出,另外我设计了一个男声吟唱,与整个铜管抗衡。基本上我希望这曲子蕴涵民间说唱的特质,再加上我长久硏习中国戏剧和日本能剧的精华,这是我三十七岁左右正値创作能量最强时所写下的作品。此后就开始和云门有很多交往,像〈琵琶随笔〉、〈夸父追日〉都被林怀民用以编舞,但和云门真正合作共同完成的作品是《哪吒》。我和林怀民俩人都喜欢奚松写的《哪吒》。《哪吒》的价値和可贵之处在于其压抑与解脱之间的种种挣扎,奚松的笔法非常的诗意,他用流敍式笔法写,但呈现出诗意的境界,而书中哪吒「削肉还母、刻骨还父」的情景更是深深地撼动了我,所以我在阳明山闭关了一个月专心写作这个作品。完成后,在淸晨五点钟匆忙赶到林怀民家,然后我们就开始录音工作。

过去我十分严格要求不能更动我的作品,除非得到我同意,不过我每一次都没同意。但是《梦土》是林怀民的集大成之作,舞到某一境界已经转换到非常自由的素材,所以我就开放态度,同意林怀民做某些修正,然后再加上一些十一、二年前的作品而成。

我觉得林怀民后期的作品已从自然山水转到古典戏剧,再转到社会主义的民间素材,使得舞蹈本来是表现他的心理意念,到后来却变成了反映社会的工具;直到《梦土》才是他智慧、灵性总汇的展现,才真正成为林怀民的代表作。《梦土》的意象非常丰富、舞者的出场、舞台的各个空间发展,灯光的运用等都有独到之处,甚至把动物也搬上了舞台。从林怀民创作的横剖面、纵剖面看来,《梦土》可以说是成功的舞作。

一九七五年后我创作了〈境〉,这个境指的是心境、环境、意境、情境融合在一起的境界,这个「境」是Pass words,我在这里面用了更大量的打击乐,有一百二十六种音色。我在〈寒食〉用了二十六种,〈生死〉则用了四十种,「音色」在我的曲子中是相当重要的element.(元素)。从这个时期开始,我的创作风格有一些转变,如《梦土》中用到的〈代面〉中的一段序后来用在《楼兰女》中的开头,并新加入了西藏宗教的梵呗音乐,及冥想、低限音乐融入,成为cross-over的风格。

当时白先勇正好在制作《游园惊梦》,我吿诉他可以从戏中的昆曲提炼出一些essences,但是我并不想完全模造昆曲的模式,我撷取它的节奏、音色、幽怨的情感表现,而作了戏曲〈游园惊梦〉。这中间有些擦枪走火的部分是我早期即酝酿的想法,原想在以后完成,但藉这次机会就先尝试以小品的方式呈现。再下来是一九八八年的作品〈元〉,一元复始的意思,当初是由香港中乐团演奏,在这首曲子里我用了很多长线条,中国乐器通常习惯长曲线,对线条较忌讳,而我却使用长线条和短暂的点相连结,长曲线祇是附属的,其实我的「一元复始」是希望把万物归回原位,以点描法、素描法的方式表现。

台湾没有供养专业作曲的环境

台湾目前的环境根本养不起专业的作曲家,除非走向商业音乐,最后只好由大学来养,要不然就是音乐家以别的行业赚钱来养创作,我就是属于后者。所以我早有认知,这一生不可能多产,而且多产在这社会上也是不合理的;既然是少产,我就希望每一首曲子都富涵我的意念。我作曲就是希望满足自己,所以我的每首曲子都可以听到我的意念和想法。

有两个动力促使我创作,一个是来自环境周遭的朋友,一个是来自我自己;至于金钱的利益则很少影响到我,除了早期偶尔接下商业广吿的音乐作曲。我非常淸楚具规模的大作品,是不可能拿来享荣华富贵、安天养命的。

努力推展民族、现代音乐

潘:为什么你对亚洲艺术环境相当关切?

许:我想我不只是对亚洲的艺术环境关切,我喜欢民族音乐,也收集了很多民族音乐的素材,因为我单从西洋音乐上无法得到全然的满足,况且由广濶、丰富的民族音乐再看莫札特、贝多芬,就会觉得他们的格局小多了。而亚洲有多重民族聚集,蕴藏非常丰富的民族文化,从亚洲这些临近国家的相关联性也可以找出许多有趣的观点,例如由京剧的手势可以看出和印度舞蹈的关联。我曾经想成立民族音乐硏究所,不过没资金最后祇得作罢。

潘:今年七月「亚洲作曲联盟」台北大会改选,你高票当选理事长,你对将来曲盟的展望为何?

许:目前我们已订定明年的活动计划,二月有打击乐硏讨会、五月国际打击乐节、八月资本主义vs.社会主义作曲座谈会、十一月Philips Glass来台座谈会等。此外,我希望曲盟会能扮演更积极角色,因此,希望下届曲盟主席改选能由马水龙或许常惠来担任,让公元二千年的曲盟由华人来主导。

在国内活动方向,曲盟也将以更积极态度介入,并与演奏家保持密切关系、推介国内作曲家作品等。

(本刊编辑 谢韵雅整理)

 

文字|潘世姬  作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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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选择作曲?因为别人作的曲子都无法满足我对音乐的需求。

人生短暂,我不要为了别人的价値而活,我要追求自己的价値,也就是开放与自由。

文化限制对于自我设限的影响,我希望能减低到零,但这是不太可能的;我们常在无形中掉入自我设限的情况,所以要随时有警觉性。

我深知不可能靠作曲维生,因此不可能多产,所以我希望我的每首作品都富涵我的意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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