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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诗人悉尼谈鄕土主义

从微不足道之处,抽离出自己民族的记忆,抽离出人类共同的情愫,而后用艺术炼金术将它锤击成精致的诗篇。它可以动人心,可以传千古。「抽离」乃是一切艺术内在性里的核心,它是创造。

从微不足道之处,抽离出自己民族的记忆,抽离出人类共同的情愫,而后用艺术炼金术将它锤击成精致的诗篇。它可以动人心,可以传千古。「抽离」乃是一切艺术内在性里的核心,它是创造。

当代新显学「后殖民论述」的理论中,经常都会提及后进国文艺复兴的难艰。当一个国家的文化自觉出现后,常常都不会从自己的经验中萃取新的艺术及美学动力,反而只是拘泥于皮相的恋旧情结,坠入「假鄕土」的形式主义之中。

「假鄕土」的形式主义是一种耽溺和创造性的涸竭。人们会将祖先辈使用过的器皿、古老的家具、以前的民艺作品等,当作新的供奉神物和图腾。然而,就在这种一切都被简化为器物崇拜时,文艺复兴就失去了创造的著力点。「创造的鄕土主义」被「器物化的鄕土主义」所取代,预兆了文艺复兴的不可能,等到器物崇拜衰退,一切就会走回到原点。任何国家、地区、种族,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都必然有著自己的经验、记忆,以及感知模式,它是智慧和美学的起源,它的广大也远远超过器物所能承载的范围,但太多国家却疏忽了这些。

也正因此,一九九五年诺贝尔文学奖颁予北爱尔兰诗人悉尼(Seamus Henney, 1939—),不但对诗人作家饶富意义,就是对画家、各类表演艺术家,也都极具启发性,因为,它所提示的,乃是「鄕土」作为文学艺术操作中心的可能性。

爱尔兰文学中的鄕土经验何在?

爱尔兰乃是塞尔特人为主的大岛。中世纪为独立王国,十二世纪起被英王亨利二世征服并统治,而后英国开始对爱尔兰北部进行徙置式移民,大量信奉新教的英国人进入天主教的北爱尔兰。但因爱尔兰人的抗英,南部爱尔兰十六郡于一九四九年正式独立,即今日之爱尔兰共和国,而北部爱尔兰六郡则因大量英国移民居住于此, 英国遂拒绝北爱尔兰与爱尔兰统一,因而造成至今仍在英国统治下的北爱尔兰的抗暴骚乱不绝。但却也因为这样的历史特性,遂造就出了悉尼的独特的文学和整个爱尔兰文学。

大体而言,近代爱尔兰文学在犹被英国统治的时期,即和英国文字同步发展,直到爱尔兰独立之前,它的文字所依循的都是正典的英国风格,并产生了诸如王尔德、叶慈、乔艾斯、贝克特等重要的文学人物,他们不但在英国文学中占据著重要的地位,纵使在全世界的文学史上,也同样的足以震铄今古。爱尔兰作为英国的殖民地,而文学成就却足以与英国相媲美,这种情况在历史上没有第二个例子。但尽管如此,从一九二〇年代起,一代代的诗人作家就开始了这样的质疑:爱尔兰的文学只不过是英国文学的延续,尽管它是如此的杰出,但终究仍只能算是英国文学,为甚么爱尔兰人不能以自己的鄕土经验作为文学的中心,写出自己的文学?为甚么爱尔兰作家一写农村,就必须写得和英国正典文学里的田园诗一模一样?而正是因为这样的反省和自励,悉尼那种真正爱尔兰风格的诗遂出现了。他是北爱尔兰人,仍被英国统治,内心所想的却是爱尔兰,夹缝中的挤压,灵魂的煎熬,使得他更加的去面对自己的鄕土,而深湛的文学及哲学素养,也使得他将自己的鄕土拉到了一个极高的高度。悉尼自己说过:当他早年写诗的时候,只要写自己的鄕土,就会被人认为较差和不値得,但他不相信这种偏见,他硬是创造出了最卓越的鄕土诗传统!

悉尼为土地注入诗情

悉尼以自己的鄕土入诗,而且将它拉到极高的高度。在这里可以举出个人最喜爱的一首〈一次挖掘马铃薯有感〉作为分析的代表。爱尔兰是个马铃薯的国家,它的农业和人民的粮食以此为主,但爱尔兰却也是个土地贫瘠的国家,一八四五年间,土地的贫瘠、气候的不良、英国的暴政,造成马铃薯的病害及减产,一百五十万人因饥馑而死,大量人口逃难到今日美国波士顿等东岸地带。悉尼就在写挖马铃薯的动作中,将人民、历史、土地连系了起来,并赋予它符号性的意义。

〈一次挖掘马铃薯有感〉长约一百四十行。诗一开始,就描写了人们用掘薯机翻挖薯田,而捡薯工人则整排整排的跟随在后捡拾:

「掘薯机毁了田畴

翻飏起大雨般的根株与霉土。

工人随后蠢涌而上,屈身捡满

柳条编的鱼篮。手指冻僵在冷锋中。」

这就是诗一开始的前四行,它快速将挖马铃薯的动作,带到了对人的关怀的境界。从这个爱尔兰千百年来反复著的动作中,他看到的是土地对爱尔兰人的残酷:

「一如秋天的盲目循环,多少世纪

对饥神的恐惧和卑膝

坚硬了他们微贱膝骨后的肌筋

有了这个土地周而复始的祭坛。」

大地是残酷的,乳白汁液的马铃薯是大地石化了的心,它一粒粒的被捡拾,而后堆放在田里,让悉尼看到的是它多么像一个个乾枯的人头骨,当年大饥荒而死的人不就像这样被堆放的吗?

「活头壳,死灭的盲眼

搭配著荒瘠肢离的骨架

翻掘过这片土地,在一八四五

狼呑虎咽枯萎的根株而死亡。」

而当年马铃薯坏死,千万户的饥荒,不正造成这样的景象吗?

「嘴绷紧,眼难闭

面孔沮丧如拔除毛羽的鸟,

百万户柳枝茅舍

饥馑的尖喙裂食著胃脏。

人们饥饿从出生开始

挖钻,如植物,在这无情的大地

他和大悲惨接了枝

希望尽皆腐朽如髓骨。」

而因饥馑死亡,葬身田畴的人,从此和腐烂的马铃薯相同,混化在泥土中,因而触抚泥土,「你仍能嗅察到飘曳的痛楚」。

诗写到最后,离开了历史的譬喩和联想,又再回到挖马铃薯的现场。人们捡马铃薯吿一段落,停下来用餐和休息。这些农民享用面包,一如绝粮后的感恩,而后他们躺下来休息,散布田间,错错乱乱。如果将土地想像成是敬拜饥饿之神的祭坛,那么这些错乱仰卧在地的人,不正是祭坛四周散落的茶渍和乾面包屑?于是,全诗以这样的诗句作结:

「在沟渠里尽情吃

感恩地打破这无休无止的绝粮;

而后分躺在这背信弃义的土地,溅出

如同拜饥神的冷茶,散落的乾面包皮。」

「抽离」是一切艺术的核心

这就是悉尼鄕土诗的代表性作品之一。挖马铃薯是多么平常且微不足道的爱尔兰田间景象,在人类历史上,没有甚么是平常且微不足道的,一切的事务都必然牵连、寓意、延续著某些共同的事务。爱尔兰人的挖马铃薯,有它自己的历史内容,有千年万载人们对土地的恐惧和控诉。大地是祭坛,人类是俎物。悉尼的诗句,让人惊心动魄的感知到了这种天地的不仁!这样的诗,所有的人看了都会想哭。

这就是鄕土的抽离,从微不足道之处,抽离出自己民族的记忆,抽离出人类共同的情愫,而后用艺术炼金术将它锤击成精致的诗篇。它可以动人心,可以传千古。「抽离」乃是一切艺术内在性里的核心,它是创造。鄕土主义必须以它为中心,当代理论家华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曾说过:后进国的文艺复兴,鄕土主义不能只是一种崇拜,不能只是让自己觉得走路有信心的拐杖,而必须经得起考验,其意义即在于此。而这样的原则,岂止文学如此,一切艺术不也都是如此!对所有有创造意图的心灵,不都应从这里获得启悟吗?

 

文字|南方朔  资深文化评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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