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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索里尼(Pier Paolo Pasolini 1922-1975)(鸿鸿 提供 许斌 翻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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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索里尼的戏剧世界

「正常」社会经常将巴索里尼归类为「艺术电影」作者、六〇年代的文化现象,或在非色情片中大量运用裸体镜头的冠军。但这些无疑都流于低贬或曲解……其实,他在戏剧世界内的创作,同样也有令人无法忽略的成绩。

「正常」社会经常将巴索里尼归类为「艺术电影」作者、六〇年代的文化现象,或在非色情片中大量运用裸体镜头的冠军。但这些无疑都流于低贬或曲解……其实,他在戏剧世界内的创作,同样也有令人无法忽略的成绩。

密猎者《夜长梦多》

2月2〜6日 19:30

台北皇冠小剧场

讲座

杨泽主讲「巴索里尼的诗与电影」

2月3日 14:30

皇冠小剧场

王浩威主讲「巴索里尼的艺术与政治」

2月4日 14:30

皇冠小剧场

在义大利,巴索里尼(Pier Paolo Pasolini 1922-1975)除了是一位多产的电影导演,而且写作了大量的诗、小说、社会与政治评论,他的电影诗学更成为符号学电影理论的先驱。在传奇性的死亡之后,他的文化角色身份继续发挥影响,成为一门显学。随著他的戏剧理论及多部舞台剧本一一出版,巴索里尼也成为现代剧场史无法忽略的重要人物。

如今在欧洲各大城市的年度演出及戏剧节中,都少不了他的作品搬演。由于缺乏英译本,这些剧作在中文世界还罕为人知,成为硏究他创作的一大盲点,就连娜欧蜜.葛林那本杰出而发人深省的《异端的电影与诗学──巴索里尼的性.政治与神话》对他的剧作也语焉不详、一笔带过,十分可惜。

展现巨大能量的剧作

巴索里尼自始就不是一个热衷剧场的人。他自承很少看戏,而且每次看了戏都发誓永不再进戏院。或许正由于这一点,他反而能逾越剧场传统成规。

他最早的两部习作也写于四〇年代:《富利欧里地区的土耳其人》和《内在故事》(后来上演时改名《在四六年!》)。

六〇年初,他翻译了希腊悲剧《奥瑞斯提亚》和罗马喜剧《吹牛军人》。但是他对戏剧写作的真正投入,要拜一九六六年的一场溃疡之赐。在必须躺在床上的疗养期间,他重拾抛掷已久的诗笔,写出一部又一部诗体剧本。

直到去世,他一共完成了六部迥然不同的剧作,堪与他晚期的伟大电影《神话三部曲》和《生命三部曲》相互辉映。当时的批评家多半将之视为他诗作的延伸,或难以搬演的书斋剧,但随著表演观念的开发,这些先知般的作品在当今舞台上开始展现了巨大的能量。

文字中充满著情欲的骚动

发表于一九六七年的《弑君者》Af-fabulazione是巴氏舞台剧本中最平易近人的一出,情节犹如《伊底帕斯王》的逆转。虽然巴氏在同一年拍了电影版的《伊底帕斯王》,但《弑君者》在精神上更贴近原始的希腊悲剧。

情节描述一名父亲深深著迷于儿子的美,宁可不顾自己的身份。这种爱欲触犯了同性恋及乱伦的双重社会禁忌。父亲为了自我克制,不惜挑唆儿子来杀死自己。然而计划没有得逞,为了终止这一场情欲,父亲举刀把儿子杀了。

这部剧作经常被拿来和巴氏六八年的《定理》一片相提并论。两部作品都描述中产阶级家庭因著魔于某种「神圣事物」而致瓦解崩离,而这神圣事物的代表都是一名金发的美男子,他们带来的同样是非理性的情欲骚动。

同一年发表的《皮拉德》Pilade脱胎自《奥瑞斯提亚》,皮拉德正是伴随王子奥瑞斯提斯返鄕复仇的人。在艾思奇勒斯原剧中,这角色只有一句台词,巴索里尼却将他们两人描写为同性恋者,从外貌到观念上都形成绝大对比。

剧中时空转移为二次大战后的义大利,墨索里尼一如原剧的王后和情夫被暗杀了。独裁政制解体,自美国归来的王子,带来民主的新希望,但同时也引入了资本主义经济。恋父的伊蕾克特拉则代表上一辈的法西斯观念。

这出犀利反映义大利战后问题的戏,被评为是巴氏剧作中最缺乏诗意的,然而鲜明的人物塑造,使得政治议题的对峙角力仍然引人入胜。巴氏死前犹在筹划自行导演此剧。

经常出现的同性恋情节

《豚小屋》Porcile是唯一一部被巴氏拍摄成电影的舞台剧作,描述资本家与前纳粹战犯狼狈为奸,资本家的儿子却有与猪性交的癖好,最终竟被猪吃掉。电影版加上了人吃人的另一条副线。但是可能已有「定本」问世,这出戏后来绝少被实际演出。

《狂欢庆典》Orgia则是唯一一出由他在世时亲自搬上舞台的剧作,于一九六八年在都灵演出。这出戏扬弃了巴氏惯用的布莱希特式疏离手法,直接表露出身心的绝望:一对中产阶级夫妇相约要进行一场虐待与受虐的性交仪式,过程中妻子无法忍受而自杀了。男子则另寻了一个年轻妓女,打算重施故技。他将妓女赤裸地绑起来,强行威吓,但被她逃脱。于是男子穿上了妓女留下的内衣,自白出他受压抑的同性恋情结,然后自杀。

性虐待仪式、扮演、自杀……这些极具压迫感的戏剧元素不由令人想起另一位同性恋剧作家惹内(Jean Genet),尤其是那部扮演女主人而后自杀的《女仆》。但两人之间还是有本质上的差异。

惹内的角色藉著扮演来提升自己并自我完成,巴索里尼却终究会揭露扮演的虚妄,让角色从仪式中狠狠跌回孤寂不堪的现实。惹内从不避开在舞台上呈现真正的性虐待场景,比如《阳台》。而巴索里尼,在《生命三部曲》和《索多玛一百二十天》等电影中豪不犹豫地袒露性与身体,却在剧场中断然舍弃了直接表达的方法,而像希腊悲剧般,用语言陈述行动。比如《狂欢庆典》的丈夫威吓妻子说要带工人和少年回家轮暴她,自己则要以妻子无法看到他的位置和她性交。要手刃长子、溺死幼子并将他们丢到河里去……而妻子以自己的方法先杀死两个儿子并自杀的行动,也是透过自白呈现。巴索里尼认为,与其不可能真实地演出这些景象,剧场中的语言要有说服力得多。

《风格的野兽》Bestia da Stile是巴索里尼最晚的剧作,结构上也最为自由。巴氏假借在一九六八年「布拉格之春」中牺牲于苏联铁蹄下的捷克学生扬.巴拉许(Jan Palach),来平行回顾自己的生命历程:从被韩波的诗行激发起昻扬意志的靑春时代,到将受挫的同性恋情感转向为穷人及受压迫的阶级伸张正义。连篇累牍缺乏行动的独白被某些评论者定位为巴氏最糟的剧本,但却是了解作者内在心灵必读的一册忏悔诗。

具史诗架构的《夜长梦多》

《夜长梦多》Calderon集巴索里尼所有关心的主题于一炉,结构精严如巴氏所谓的「中国盒子」。环环相扣,是极具野心的代表作。以一个女孩罗莎的几度梦醒到不同的世界,剧情从西班牙内战、纳粹大屠杀推展到六八年五月学潮,概括了二十世纪现代史的重大事件,女孩的身份也由地主家庭、贫民窟到中产阶级,剖呈了社会不同阶层的生活。

这样「史诗」的架构加上一名穿梭其间的「陈述者」,似乎是相当布莱希特的,但全剧却弥漫浓烈的超现实气氛。拓展皮篮德娄多层次重现现实的传统,巴索里尼展示了现实中的现实,甚至梦中之梦。

罗莎每次醒来,不管身在何处,她都完全不记得、不认识身边的世界,哭喊著要回到她原来「真正」生活的地方。但显然那地方并不存在。

作者用「梦醒」作为「出生」的代喩,指出人的命运被出生(的阶级)所决定。相对于罗莎的抵死抗争,她的妹妹却是社会规范下不自觉的驯从者:在不同的梦中,妹妹的名字与性格一再改变,罗莎却一以贯之。

精神医师马诺则介于两人之间,他意识到中产阶级的局限,却毫无改革的能力;他爱慕罗莎这样的反叛者,却不敢付诸行动,只能不断累积知识,以犬儒的姿态自嘲嘲人。如果说罗莎是巴索里尼的化身,妹妹是中产阶级芸芸众生的写照,马诺就是知识分子的观众们。

「持续对社会抗争」

在第一个梦里,身为富家千金的罗莎爱上了母亲已往的情人,最后却发现他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当爱情无法持续时,罗莎醒到另一个世界。

在二个梦里,贫民窟里的妓女罗莎爱上了一个十六岁的嫖客──他是个同性恋,最后却发现他是自己的儿子。她再度醒来,身为中产阶级的家庭主妇,两个孩子的母亲,她又爱上了一名参加学生运动的少年。罗莎所爱的全是充满理想主义浪漫色彩的革命份子,但几度受阻于乱伦的禁忌而无法面对现实的逃避。有评论指出,剧中爱的不可能充份完成,反映了作者本人同性恋实践中遭受的挫折。这种挫折转化并激化为一股对社会持久抗争的意志力。

巴索里尼糅马克斯与佛洛依德/容格于一身的特质在本剧表露无遗。第二个梦中,罗莎和学生在餐桌前双双睡觉了,醒著的丈夫痛苦地猜测他们两人在梦里邂逅做爱,自己却无能为力。他发现学生的性器已在勃起:

带著无比的猥亵与纯真,

它慢慢把裤子撑高,……

你用这根伸向世界的天线

像头年轻的野兽

在以你为王的森林中标示地盘,

没有什么比这个记号更重要。

此刻,学生与罗莎的爱既是柏拉图式的、也是肉体的,既是自足的、也是跟世界争权据地的表征。

美术与戏剧的光芒齐现

《夜长梦多》也显示巴氏对美术与戏剧传统的史观与强烈兴趣。全剧背景设在西班牙,不仅是藉佛朗哥独裁统治下中产阶级的兴起,来对中产阶级的保守、伪善痛加批判,也因而得以援引十七世纪两件极重要的西班牙作品:维拉斯贵兹的画作〈侍女图〉Las Meninas与卡尔德隆的剧本《人生是梦》,甚至不惜用整整一场戏向观众指出〈侍女图〉中的奥秘,并坦承第一个梦的构想与整出戏的人物设计完全源自这幅画。

卡尔德隆则是西班牙文学史「黄金世纪」最重要的剧作家,《人生是梦》则是他影响最深远的作品。一九七七年义大利前卫导演隆空尼(Luca Ronconi)筹划《夜长梦多》的首演,便是以三联剧的方式,一并推出《人生是梦》及本世纪初奥地利剧作家霍夫曼斯塔据之改编的政治剧《塔楼》,造成轰动。

《夜长梦多》的原剧名就叫《卡尔德隆》,并在剧中完整引述了《人生是梦》的故事,然而《人生是梦》结尾,真实世界醒回的王子谅解了一切并主宰了自己的命运。但《夜长梦多》的罗莎却醒在纳粹集中营里,面对无可挽救的毁灭之前,人际仍倾轧不休的悲哀。

没有动作、情绪提示的「纯文字」剧本

巴索里尼的写作风格直接果断,只写下台词,不标明场景、不描写动作、更无情绪的提示,所有诠释与演出的可能全留在字里行间任人想像与发掘。无论相对于同代的作家如田纳西.威廉斯、亚瑟.米勒巨细靡遗的写实文体,或亚陶以降眨抑文字的当代剧场潮流,巴氏的剧本无疑都是个异端。

他意义丰饶的文字主导了演出走向,但文本遍布的断裂与留白,却一再逼使演出者提高大胆而开创性的表现方法来呼应或乖离。在巴氏唯一的一本剧场理论著作《新剧场宣言》(Manifesto per un nuovo,1968)中,他称前卫剧场为「姿势或哗叫的剧场」,传统商业剧场为「喋喋不休的剧场」。

前者如亚陶、生活剧场、果托夫斯基,重「景观动作」而牺牲了文字、成为一种自我关注的「剧场仪式」;而后者则是逃避的剧场,一种「社会仪式」,只为让中产阶级导循自己的社会角色而走进去观赏。巴索里尼主张的出路,是同步开发文字之美及其沟通的潜能。

在目前台湾剧场与文学「非敌即友」的两极化争论中,也许巴索里尼矗起的天线,可以做为一支不同的参考指标吧。

参考书目

Van Watson, William.

Pier Paolo Pasolini and the Theatre of the Word. Michigan:UMI Reseanh Press, 1989.

Pier Paolo Pasolini Affabulazione. Trans. Michele Fabien and Titina Maselli. Paris: Act Sud, 1988.

娜欧蜜.葛林著

《异端的电影与诗学》。林宝元译。台北:万象图书,1994。

 

文字|鸿鸿  诗人、剧场导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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