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评论者自居独大的位置,他的主观性即超过了相对客观的沟通基础,而去曲解他人的作品;而同样的是,当一个作者自居高于他要敍述的对象,他也就会遗忘了对象存在的具体情境,于是「过度呈现」遂无法避免,他会自居于上帝的位置,根据自己的秘思逻辑而编排想当然的「事实」,这已非「另一种诠释」,而是「角色性格暗杀」。
文学艺术和现实历史之间总是处于永远的紧张状态中。在古代的诗歌、戏剧、舞乐,甚至绘画里,我们可以找到其他著述经常忽略的历史、社会生活与价値内容;但文化艺术创作者却老是对现实及历史难安缄默,喜欢在敍述中改变过去,从而希望连现在也一并改变。
因此,有笔若刀,这乃是文化知识份子的权力来源。宋代的王安石变法,何等胸襟气魄,但因得罪了文人官僚的守旧势力,从宋元话本小说到明淸的说部和笔记,都将他说成「拗相公」,许多故事甚至还说他转胎为猪,因而常发现皮上有「拗相公」胎记的猪仔。王安石不洗澡,脏臭无比,须上生虱,对儿媳妇性骚扰等情节也常在小说里出现。
创作者有无权力篡改过去?
创作者有没有权力篡改过去?美国电影导演奥立佛.史东所拍摄的《尼克森传》,所引发的争论倒是値得注意的好题目。《尼克森传》由包括史东在内的三名编剧所撰写,尽管编导者宣称:「我们没有邪恶的企图,只是在对尼克森的生活及经历尝试作出整体的了解,无论好或坏,无论阴谋或悲剧,他对国家及世界都是一则传奇。」「尼克森乃是古典传统的巨人角色。他出身寒微,而后攀上权力的顶峰,并在腐化中毁灭,这是个伟大的戏剧角色。……他曾长期受折磨,有很强的孤独感。他让我们感到同情、崇拜、挫折,但又鄙视。」然而,《尼克森传》所涉及的并非只是诠释现实的不同而已,它被争论的原因乃是「事实」的部分:
例如,它将尼克森夫妇间的关系描述得相当紧张并恶化,对尼克森多贬抑。例如它酗酒、暴躁,而他的妻子派崔西亚则忍让娴慧。问题在于,支持尼克森酗酒的证据并不太多。他的一名多年助理说只看过尼克森飮酒过量一次而已。
又例如:《尼克森传》认为他在担任副总统时即介入中央情报局企图暗杀卡斯楚的阴谋,这支暗杀队后来失控,成为刺杀甘迺迪总统的集体凶手。这并非「事实」,而是「揣测」,但硏究中央情报局的专家汤玛士(Evan Thomas)则认为没有证据显示尼克森在副总统任内曾介入过暗杀卡斯楚的活动。
于是,包括尼克森家族及某些旧部属,遂认为《尼克森传》是「藉著诽谤以贬低总统及夫人在美国人心目中的记忆」;而史东等人的辩护之辞则有「它是尼克森的一面,但并非尼克森」(It is a Nixon, It is not the Nixon),「我们认为历史必须改写,因为它与一些事实不符」等。由这样的辩辞,显示出史东的确是在尝试改写历史。他改写尼克森与九一年的《暗杀甘迺迪》相同,都是对六〇年代所作的翻案,在《暗杀甘迺迪》里,他认为甘迺迪总统的被刺与詹森和中情局的邪恶势力有关,到了《尼克森传》,则又和尼克森牵上了线。早年保守的史东后来改趋激进,拍摄了许多反越战及反体制的影片。他和另一豪门出身的作家和编剧家惟达尔(Gore Vidal)已成了美国文化艺术界的主要异端。惟达尔的祖父曾任联邦参议员,由于出身政治世家和对上层权力有淸楚的理解,他的作品总是以白宫为课题,但他对林肯、海斯等总统的敍述与主流相差太远,因而长期以来遂备受非议。
艺术的假,比不艺术的假更严重
尽管惟达尔曾被雷根评为「他写的白宫都不对」,主流评论界也认为「艺术的假,比不艺术的假更严重」,但他的作品与虚构事实并无关联,纯粹是针对旧事实和旧文件重新说出诠释并不相同的故事,将被圣人化的人物撕去面具。而奥立佛.史东则显然比惟达尔严重多了,他藉著虚构、推理、删减、选择,而对历史作著另一种型态的拼贴,因而也就动辄引发争论。评论家却斯特顿(G.K. Chesterton)曾说过:「文艺评论只有两种,要吗就中庸而乏善可陈,要吗就会让被评论者剌激的跳起来。」在这个大众媒体的时代,「语不惊人死不休」不但成了评论者的真理,同样也被创作者仿效。评论者在评论中说出原作里根本扯不上的题目,这叫做「过度解释」(Over interpretation);而创作者创造出并不被历史事实所支持的情节,则叫做「过度呈现」(Over representation)。奥立佛.史东的《尼克森传》是否涉及「过度呈现」,这或许仍有待讨论,不过,在「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这个媒体时代,由于中庸切事的评论与创作缺乏了惊吓的话题价値而难讨好,于是「过度解释」与「过度呈现」也就日趋增多。「过度解释」是评论者和作者关系的顚倒,评论者自居于作者之上的位置,于是遂视作者的「文本」为一种独立自主并可任意揉揑的实体。当这样的知识论出现,语言文字的沟通前提也就逐渐荡然无存,评论自然而然的成为一种语言游戏。
对此,义大利符号语意学家兼作家艾柯倒是作过详细的讨论。他指出有许多人硏究但丁的《神曲》,就硬是在字里行间硬套,前拉斐尔画派画家加佩兰(Dante Gabriel)的父亲罗塞蒂(Gabriele Rossetti),为了要证明但丁是「共济会」、「蔷薇十字团」、「圣殿武士团」的成员,就根据这些团体的符号传奇,硬到《神曲》里找印证,牵强的可怕;再例如,美国评论家哈特曼(Geoffrey Hartman)讲华滋华斯的诗,硬是将「树」(Trees)解成「泪」(Tears)、将「日程」(Course)解成「尸体」(Corpse)、将「每天的」(Diurnal)拆成「死」(Die)和「坟墓」(Urn)。艾柯自己还说,他的小说《傅柯摆》,有人望字生义,硬是将法国哲学家傅柯往里套,其实他的小说所要说的即是这种「乱套」的悲剧!
跨越安全艺术边境的反宣传
因此,「过度解释」的文字游戏和凑合式的望文生义,仍是値得注意和反省的现象。当评论者自居独大的位置,他的主观性即超过了相对客观的沟通基础,而去曲解他人的作品;而同样的是,当一个作者自居高于他要敍述的对象,他也就会遗忘了对象存在的具体情境,于是「过度呈现」遂无法避免,他会自居于上帝的位置,根据自己的秘思逻辑而编排想当然的「事实」,这已非「另一种诠释」,而是「角色性格暗杀」(Character Assassinating)。
因此,当布莱希特重排希腊悲剧《安泰恭》,穿上纳粹衣服,用以讽刺纳粹党徒,这是重新诠释;当惟达尔重写《林肯传》,将林肯在南北战争时的踯躅犹豫以及对黑奴问题的投机主义表现了出来,这虽与正统的说法不合,但林肯乃是被神化了的人物,惟达尔所写的《林肯传》有足够的原始文件作为支撑,因而它并非另一种诠释,而是真象的还原。但奥立佛.史东的《尼克森传》则多多少少已跨过了安全的艺术边境,变成了一种「反宣传」。他和贾利格南(Gory Grant)以前扮演的百老汇作曲家柯尔波特(Cole Porter),将波特变成同性恋一样,创作者都篡改了历史或历史的一部分。
「过度解释」和「过度呈现」,乃是「后现代」的文化现象之一。不单西方,它也同样在台湾出现。「艺术的假,比不艺术的假更严重。」但愿我们常记住这句很有意思的话!
文字|南方朔 文化评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