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间甘肃省京剧团来台演出新编历史剧《夏王悲歌》及现代戏《原野》,挑梁担纲的名净陈霖苍在接连五天的吃重表演中,抽空与海光出身、年初得到亚洲杰出艺人奖的王海波短暂敍话。两岸名净素面相谈,一仍是花脸情致:神采奕奕,话语铿锵有劲。
王海波(以下简称王):这两天看你们的戏,你唱的非常好。一般知道裘派花脸重唱,而你是侯派,唱工的收放自如,感情的流露,却是相当出色。我坐在三楼,当唱到高亢的时候,那音炸放出来,就在我耳根;可你每在唱段第一句时,音收回去,唱出雾茫茫凄凉凉的感觉,又是完全不同的听觉享受。
我个人喜欢《原野》胜过《夏王悲歌》,我觉得《原野》的感动性强,有两场戏我是看得眼泪夺眶而出,全身起疙瘩。《夏王》是新编历史剧,在处理上已明显抛离传统沉疴,结构紧凑,音乐也相当有特色。传统戏中花脸一般都上韵,只有被去了势的太监才讲京白。《原野》在现代戏的形式下,全剧使用京白,花脸也说京白,既使没有字幕,一般观众看得懂。不过,有趣的是,我问摄影师(这两场我们都在现场录影),他喜欢《夏王悲歌》。
老观众看老戏,新观众看新戏
陈霖苍(以下简称陈):我们这次来,破了几个第一。一是国立中正文化中心自制节目第一次邀请大陆京剧团,以往都是经纪公司引进。其次,我们是第一个省级京剧团在台北国家剧院表演,以往中京、上昆等都是国家级剧团。再来,我们是第一个在台湾演出京剧现代戏的团体,而且所带来的新编戏和现代戏都是剧团自创剧目。
在大陆我们有所谓「三并举」,是说京剧有三条路可以走,一是优秀的传统剧目,二是新编历史剧,三是现代戏。当然,传统戏是指向继承了。以花脸而言,所谓十净九裘,一般说「有嗓子的抱裘」,而架子花呢,大家以为是费力不讨好,但我觉得架子花戏路宽,如果往架子花脸铜锤唱方面发展,我认为这在净行是比较宽阔的艺术路子,特别在人物刻划上,它深刻凸出。其实,京剧不管走哪一「举」,都少不了继承,非得有传统功底,否则施展不出本领。但光是继承,我若只会一些前辈们风光过的剧目,一辈子也到不了台湾。《连环套》里的窦尔墩有侯爷爷(侯喜瑞)、袁国林、尙长荣等前辈创造出各自的表演风格,看门道的观众或票友自然拿你跟他们比;若说《覇王别姬》,前面有金少山、袁世海、杨小楼等饰演过霸王。我的师父尙长荣,演过各种流派的曹操,有侯派曹、郝派曹、袁派曹,最后在《曹操与杨修》中,他创造出尙派曹(王:这是最聪明的演员)。我呢,演过无数覇王,这次《夏王悲歌》是不是能创造一个西部覇王的形象?不可讳言,西夏王有些方面不及传统戏那么丰满,但我们希望探索出自己的风格,走自己的路子。
京剧,一方面在继承和发展上要走得稳妥,再方面是要争取新观众。
王:我看《夏王》时,中场灯一亮,我往楼下看去,有不少年轻人。看过《原野》的第二天,我打电话给一个长辈,说好好看,要他晚上去看,他一听是现代戏,没兴趣。京剧观众呈现类型化,老戏老观众看,譬如梅葆玖来,九成九卖座,九成是老人。现代戏比较能吸引到年轻人进剧场,在看《原野》那晚,我周围有些复兴剧校的小朋友,十来岁,问他们好不好看?「好看。」是不是比传统国剧好看?「对、对。」这是新新新人类的观点。台湾是个多元化社会,要现在的年轻人看二个小时的《四郞探母》,耐不住的。这不是演员艺术修为的问题,而是年轻人接受、习惯了多元化的呈现方式,声光视听等多重的感受。所以说传统要继承,而新戏要多元化才能配合现代潮流。
京剧,它姓京啊
陈:传统戏的唱腔、程式很有味道,上了年纪的观众他听了几十年,就是要听你这一口,就是要看你这个角儿。我呢,不是什么角儿,但我所创造的人物是下过功夫去捕捉的,在舞台上尽力将我所体验到的传递给观众,特别是希望年轻观众他能够受到感染,他能够坐得住。京剧剧本可以因繁就简,可是演员在舞台上二度创作所要调动的传统技法,可不能因繁就简,盔头、髯口、脸谱、耳毛子、水袖、厚底儿、莽靠……能使的都要使出来,不论新编剧或现代戏都由此施展,当然现代戏因为跟现实生活结合,人物不能勾起脸来,服装向时代靠近,虽然必会造成限制,但是也要想办法运用传统技法。
王:相对来看舞台话剧生活化的呈现,京剧现代戏对现实生活的处理则是艺术化了。
陈:对,生活是根本,但如何提炼出艺术来,是现代戏要努力探索的,一个不小心弄成是话剧加唱,就不成了。老戏迷常说:「京剧,它姓京啊。」意思是别丢了京剧的根本属性,别丢了传统的技法。
王:有时我不免有点杞人忧天,怎么说呢,传统京剧到现在走了二百年,说它不合时代潮流,不能吸引现代观众,它也许还可以近似活骨董似的默默的再走二百年。但是,若说为了让京剧不被时代淘汰,为了迎合现代观众喜好,而不断、不断的大改、大创,说是创新,但新得不够成熟,新得不足以存续,而传统京剧也断了根,最后,是不是全军覆没呢?
这次配合《夏王》和《原野》的演出,可以说集合了剧界菁英学者,办了学术硏讨会,但对于促导观众进场,效用不大。台湾观众有崇拜「名气」的倾向,这多少是有点受到媒体的催化。去年上半年,先是「中京」李世济,继而是「江苏京」钟荣来台湾表演程派艺术。一般评说钟荣胜过李世济,因为钟荣唱的是老程派的腔,而且表演了程派艺术所讲究的水袖,但这要观众进了场才得以认识、才有得比较,但江苏京的卖座远远不及中京。观众慕名中国京剧院,愿意进场看李世济的新程派,而对于省级的江苏京剧团,对于走老程派、不知名的钟荣,乏人问津。
台湾还有一个现象是,编曲不按演员的条件编曲,他有没有这个嗓音,不管;或者,演员不按自己的条件,一迳地要求编曲把某某派精采叫座的好腔都给编上,结果,一出戏演下来,他让自己过瘾、观众难受。
因人设戏,因人编腔
陈:剧本和唱腔,一个是因人设戏,一个是因人设腔。每个人的天赋条件和本事不同,必须根据人物情境和演员条件编腔作曲。传统戏也是根据演员来铺设人物、编排唱腔,我们说裘派重唱,那是指裘派的戏路,裘派的表演风格,也是裘先生的天赋条件,他的唱腔是以情带声来打动人,有些腔他揉进了老生的唱法,也有融入了旦角腔的唱法,比如《秦香莲》里「这有纹银三百两,拿回家去度饥寒」就是。我们说,裘先生的唱很「媚」,这媚是出自人物情境,当然更是出自裘先生个人的处理和唱腔风格。不过,裘先生的表演也是很中看的,他的〈盗马〉,他所演的曹操都极富口碑。
胡惠祯:请问作曲与演员之间是透过怎样的沟通和了解。
陈:他首先要了解演员的声腔、共鸣和音区宽窄,哪个音是特殊点,哪个音是弱点,哪个音宽,哪个音窄,哪个音薄,哪个音瘪。他听你以前唱过的,他也跟你一块儿商量。举个例子,《夏王》的作曲朱绍玉,他想要作一个贯穿全剧的曲子,在还没有具体构思之前,他有天在卡拉OK里听到一个女孩唱歌,这女孩也是唱京剧老旦的,她的歌声正合他要的感觉。他找这个女孩来,要她唱歌,他听了便知道她的音区在哪里,她的特色,于是按照她的音质编了《夏王》中独唱的伴唱曲。这个曲子揉和了四平调、西部花儿,是近似通俗曲调的唱法,她唱的很舒服,因为是照着她的音作的曲。我也一样,他照我的音谱曲,我唱起来很舒服。
王:不过好像不是每一个演员都得到适合的曲调,可能作曲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夏王及这个伴唱上,对其他演员的编腔跟他们的嗓音不是很相合,譬如《原野》中的老旦,《夏王》中的小旦,她本身没有那个音,只要一唱到,音就破。
你们演《夏王》和《原野》有没有戴小蜜蜂?
没戴小蜜蜂
陈:没有,通通没戴。
王:是怎么弄的音量相当好。
陈:在演出之前,主办单位三趟、四趟的到兰州来,对于表演艺术上的细节问题,一点一滴的与我们磋商讨论,各种问题都能迎刃而解,唯独要求不戴小蜜蜂,哎呀,这很可怕,习惯戴了,要不戴,听不到自己的共鸣声,很不适应。但主办单位仍然要求尝试一下,来这边的舞台试一试。来到之后,我们做了多次测试,舞台前面的地板上架设了四个扁平形的麦克风,我们测试、寻找音效最好的几个区位,声音传送出去能够反射回来,让演员听到自己的共鸣声,就比较能适应,而且省力,整个演出的走位调动也要跟著这四支麦克风的位置而异动。这次尝试,效果还不错,也减少了我们演员的心理负担。很多人都问「没戴?」「确实没戴。」「效果比戴了要好。」因为观众听到是原声。其实戴小蜜蜂对演员的负担是很大的,尤其净行,装了髯口,一时顾不及,或稍微有点大动作,那声音就碎了,腰上系著开关,开啦、关啦也会制造杂音。国家剧院这套音响设备对戏曲表演很有帮助。
王:对于新编戏、现代戏在音乐配器上有没有特殊的要求。
陈:通常就是四大件加上琵琶、阮等等。过去样板戏的时代,讲究管弦乐,整个管弦乐队加进来,感觉气势磅礴。但后来我们考虑,这些洋鼓洋号不是我们民族的乐器,有点过头了。所以基本上我们是以体裁来选择配器,而没有固定的模式,比如《夏王》,除了笙管笛箫,并加入二胡、洋琴、琵琶,也有大贝司、大提、中提等洋乐器。
胡惠祯:《原野》之外,贵团进行过多少出现代戏了。
陈:我们剧团在现代戏方面积累了很多经验,从五〇年代到现在已有几十出现代戏了。近几年我们计划进行现代戏三部曲,第一部是曹禺《原野》,第二部是老舍《骆驼祥子》,第三部是巴金的作品。目前在进行的是《骆驼祥子》,祥子很适合京剧手段,大光头、白布褂,颈背上搭一条大白毛巾,拉洋车。这洋车可以是虚拟的,这大白毛巾可以使出点传统技法,譬如,一甩一飘起来,当作是车把,擦汗、搭脸的动作都可以在虚、实之间意象化、艺术化。
有人说了,这出戏话剧演过,电影演过,别人嚼过的沫沫了,再演没意思。我不这么想,为什么《哈姆雷特》、《马克白》、《奥赛罗》到今天仍然搬演不断。好作品人人皆爱,只怕你做不好。《原野》就是一个例子,我们在北京演出之后,我的师姑来向我鞠了一个躬,说:「孩子啊,咱们京剧没有演不了的。」
(记录整理 胡惠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