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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蕙兰在《花木兰》中饰军营中的花木兰(国光剧团 提供 李明训 摄)
名家访谈 名家访谈

翘翘板上的女小生

高蕙兰(京)与茅威涛(越)的两极对话

在京剧、在越剧的小生行当中,她们各坐第一把椅,在共话女小生的舞台表演时,她们好似坐在翘翘板上,一头儿轻,一头儿重。

在京剧、在越剧的小生行当中,她们各坐第一把椅,在共话女小生的舞台表演时,她们好似坐在翘翘板上,一头儿轻,一头儿重。

高蕙兰(以下简称高):远来是客,茅小姐先请。

茅威涛(以下简称茅):我一到台湾,正赶上看《花木兰》,我看高小姐的表演有一些昆曲的方式,尤其是声腔。(两位小姐都很有谦谦小生的君子风度,彼此互称小姐时,隐然一丝腆腼形于表。)

昆、越适合女小生表演

高:欵!您内行。我学昆曲是前几年华文漪来台湾演出《牡丹亭》,找我扮柳梦梅。从这之后,我在京剧表演上加入一些昆曲的表演方式。我很喜欢昆曲,昆曲的唱词、身段非常适合女小生表演。我也看过不少您的越剧的表演带子,说实在,小生在京剧不若在越剧这样的有地位。而我自己,到今天,在京剧舞台上仍然觉得有很难突破的瓶颈,尤其演英雄人物,好像在心理底层总沉蓄著「我是个女的」、「观众都知道我是个女的」,心理上就是脱不掉是个女人。所以,我比较喜欢演文小生,需要心理表演的角色,这在昆曲、在越剧表演中比较有发挥的空间。

茅:袁雪芬老师说过,越剧是吃了两个剧种的奶水长大,一是昆曲,一是话剧。所以,越剧是介乎于京昆和话剧之间的一个剧种,在表演上既有程式性的一面,也吸收了史坦尼讲究内心体验的方式。现今在大陆上,越剧、黄梅戏因为贴近生活,观众能接受,反而对京昆有距离感。

越剧演员不管生、旦,在学习阶段,文戏学京昆武戏学京剧,所以我学戏是从京昆入门的,一招一式都是跟著兪振飞先生的高徒徐冠春,以及汪士瑜等昆曲老师学的,像《拾画叫画》是每一个越剧小生必须学的基础戏,另外,《石秀探庄》也是学昆曲,武戏方面我们学京剧的起覇、走边等等,京剧《林冲夜奔》是必学。起始学戏的时候,我喜欢学有架子工的武戏,不太喜欢文戏,大概开始时没摸着唱腔的窍门,所以起初我很惧怕唱,喜欢学有表演性的身段、武功。但是,越剧多数是才子佳人戏,少武戏,后来在武功方面虽然因为用不上而渐渐荒废,但所学的武功给我打下很好的基础,关肃霜老师说我身上没有脂粉气,这要感谢当初扎下的武功基础,让我去掉了越剧女小生那种缠缠绵绵的味道。所以,从表演来说,我接触的传统是京昆,只有声腔是越剧。

实际上,越剧是没有什么表演程式的,越剧流派流传下来的只有声腔,不像京昆,在学流派的时候还能学到老师的一套表演程式,越剧没有。所以昆曲老师常取笑我们越剧划来划去只有三下水袖:「噢,下雨了」这么一下;「噢,我去了」那么一下;「噢,真生气」再这么一下。到我们这一代的演员就不能满足于此了,过去越剧因为是属于滩黄性质的说唱戏,它可以不见观众,在电台上唱照样拥有观众,没有什么表演程式可言,要说继承越剧传统,只有声腔部分,至于表演是要演员自己去感觉去体现角色,基本上虽说是打了京昆的基础,但表演却没有京昆程式的束缚,反而吸收一些话剧手法,更直接的跟观众交流。

从学习到舞台上表演,我追求的宗旨和体系是:希望达到将我内心的体验通过戏曲传达给观众──我说戏曲不是指京、昆或越剧任何一个剧种,这就陷在一个有限的范畴里了;当然更不是站在台上来上一大段说白,那是话剧了。

从包袱中求新求变

高:我看过很多剧种的戏,对越剧非常接受,它没有沈重的包袱影响,自由度、自由发挥的空间大。但是京剧受传统包袱的影响就很大,我学戏的时候,老师灌输我一个观念,他说:你不要强求非要当主角。老师所给的规范是:京剧小生是,靑衣唱什么你配什么,老生唱什么,你就去配什么。我不服气这个,我跟自己说:不行,京剧小生站在舞台上一定要有自己的地位。我自己是女小生,我尽量想要突破。可是京剧小生表演的范畴实在太窄了,很少有为小生写的剧本,仅有的是周瑜、吕布等,是小生行当的开门戏,小时候就学的,老师怎么教怎么演,到大了,我觉得这些戏不是十分适合女小生演的。

我从小练工,功夫是入了身,也演了多年戏,但我一直喜欢的是才子佳人、重心理表现的戏。我很喜欢看电影,看两个人之间对手戏的表演,他们彼此的反应,有些是我们在台上用得着的。对老师教的戏,现在我会自己加以一些变动。我们虽然演的是古老传统的东西,但所面对的是当代观众,要怎么跟观众接近,要让观众有反应,这是最重要的。

茅:戏曲程式是为角色服务的,演员在运用程式的时候,也是根据角色来拿揑,如何把握或凸显角色,就有演员创发的空间。譬如张生和陆游,肯定是两套不同的程式手段,可能都有水袖,在运用上却有不同的韵律,或者同样穿著靴子走台步,但整个动作的韵律都不一样,包括以后在塑造别个角色时,又会改变出另外一套韵律。

说到继承和发展,我觉得一个演员要先明白你的剧种是什么。我要明白越剧是什么:越剧很年轻,没有一套很规范的东西,没有固定的模式可以模仿。我也明白:越剧是一个贴近生活、随意性很强的、以声腔为主的表演剧种。我明白越剧是属于吴越文化,鲁迅先生,绍兴人,他说过这样意思的话:代表这块土地的文化,可以成为世界性的;他认为越是地方的,越可以成为一种世界性。从这,我体会到做为演员,第一要把握自己剧种的本体,然后向四面八方去吸收去扩展。只有知道了自己剧种是什么,再去扩展,才是真正保住这个剧种、保住这个剧种本体的方法。这种扩展就如向京剧学、向昆曲学、向话剧学,学到什么,拿来给自己──自己肯定是说吴越话的越剧,这是不变的本体。致于怎么表演、怎么唱,是技巧的问题,只要多努力,技巧终归是能解决的。关键是在思想上,说得大点,在文化上,该要怎么把握住。做为一个演绎古老题材的剧种,你的目的是怎样迎合、赢得现代观众;你必须懂得现代艺术的范畴、艺术的魅力在哪里。一个来源是讯息,包括各种艺术媒材的讯息,高小姐提到看电影,我也是很喜欢,这回才一到台湾,就买了很多书,包括侯孝贤的《好男好女》,怎么拍?怎么编?拍完之后的遗憾,这些可以为我们带来一些启迪,这可以说是一种文化上的撷取,可以用它来指导表演。关键是,你要明白在这个年代,你怎么走进观众心理,不要让人觉得那是博物馆里的,只在硏究、翻史料的时候碰触它。没错,戏曲它演绎著古代的故事、古代的环境,但它要确确实实是属于这个时代的艺术手段,这是戏曲本身,也是戏曲这个领域中的人共同的追求。

男扮女、女扮男的大写意

高:时代不一样了,现在戏曲表演讲求舞台整体的表现,不像以前,一出戏虽然情节是连贯的,但切分成几个表演折段,某一折是专为表现身段,或表现唱工,观众也是专为听谁唱、看谁的功夫而来,是一种捧角儿的心理。现在不是了,必须从各方面各个角度吸引观众进场,所谓改革,也是整体的,从剧本到所有舞台元素,都要运用现在的舞台长处。

说到女扮男、男扮女,其实对异性的观察和揣模往往能更深刻的表现出来,但是观众对演员性别的预存认识似乎坚固不移,看得入戏了也不会忘记。有些人看戏也看得不少了,但出口仍是:「你反串小生......」,我总要先说明:我不是反串……

茅:戏曲演员不论生、旦基本上都是将内心的体验、通过程式手段外化出来。最终达到的目的是让观众忘记性别,观众看到的是神韵,是神似的艺术形象。在这个多种艺术型态冲激舞台、冲激观众的时代,为什么仍有一批观众孜孜不倦的崇尙戏曲艺术,特别是男扮女、女扮男的艺术神韵,因为它是属于中国大写意的艺术范畴。过往我一直拒绝戏曲表演搬到萤幕或银幕上,因为一切个近景、中景整个感觉就不对了。当然让戏曲参与到电视、电影等较为普及化的媒体、增广传播是对的,但是在表现上要设法找到适合的方式。

做为女小生,我不可能到了台上就改变性别了,我所有的表情,我所理解的喜怒哀乐,全部是女人的喜怒哀乐,但是我的心理可以跨越性别,去揣模张生此时此刻对女人的心态,这种心理的性别跨越是女小生必须掌握的心理基础。从美学角度而言,这是一种双重审美──你从女人来看男人,再通过你女性的身体来塑造一个男人。这种双重审美,余秋雨老师说过,这是最为冲激观众视觉形象的大写意艺术,梅兰芳就是一个实证。

立足戏剧本体的吸纳

说到身段,做为越剧女小生,幸运的是不像京剧小生所受到的束缚大,甚至我可以加入舞蹈。来台湾之前,我们戏团在试排《荆轲》。一般的认知,荆轲一定是武生,越剧才子佳人的舞台风格要怎么表现荆轲? 一个突然的灵感──用一把扇子,我吿诉导演我不舞剑,我也舞不起剑,一旦舞剑我肯定变成裴艳玲了。我想用大写意的扇舞,在扇子的闪动之中,代表一把剑的寒光凛冽。后来我跟余秋雨老师提到这个想法,余老师颇有兴味的说:这可是世纪末的一个话题,一把扇子可以在中国的戏曲舞台上,成为一把剑。扇子的舞蹈身段在戏曲中是没有的,我请了一个编舞老师为我编作一段,当然不能就是一段扇子舞了,必须加入戏曲身段的步式,如弓步等甚至带有一点日本歌舞伎或武士道的感觉,整个表演的韵律就跟以往所看到的不一样了,我相信观众能知道,拿在我手上的这把扇子是荆轲的剑。

回头说我演张生的时候,真是学了很多昆曲的动作,后来我看到岳美缇老师还特地表白:岳老师我在您那儿偷了很多东西。包括怎样设计台步,张生我是选用巾生的身段,到演陆游时,则较多是冠生身段,在昆曲中这两者就有很大区别,譬如水袖,冠生打得开些,演张生我甚至用了川剧水袖的抖法和踢褶子的步式。演过《西厢记》之后,我曾写了一篇文章〈张珙是谁?〉文中我说,踢褶子的张生是不是就不姓「越」了,是不是这一踢就踢出越剧的范畴了?通过演出,观众给我的反馈显示,观众承认了,这还是越剧的小生,还是属于越剧的表演。在越剧艺术中,张珙肯定扩展了越剧的表演手段,但我并没有失去越剧才子的本体,反而是丰富了它,换言之,也就是更大程度的保住了越剧剧种的本体。

高:很羡慕你们越剧小生可以自由发挥……

茅:要有勇敢的精神。我曾经说,台下就是只有一个观众,我也为他演。因为,我在舞台上塑造角色是没有任何功利色彩的,我知道,我离不开这个舞台的原因是,我把对生命的体验和感悟全部融在舞台上了。

自传式的专场表演

胡惠祯:除了在角色塑造的自由度之外,在演出型态上,「茅威涛专场」也是一个独出的设计,不同于传统折子戏的演出。

茅:这是在一九九四年「小百花戏剧节」中,因为一定要推出一个新戏,但又没有特别的剧本,就把我们以前商量过的,把我这些年来扮演的角色及我的思想,通过一个专场的形式体现。我觉得作为演员,我写一篇自传可能不及舞台上一个专场表演更有可看性。把自己从艺的作品、自己的心路历程、艺术追求、心灵、情感等,像传记一样的在舞台上胪列出来,对一个演员来说,可谓是最好的表现样式。

这个专场有几个希望做到的,一是不同于以往戏曲表演的专场,只是几个折子戏,中间有个报幕的,我希望这个专场是一个完整的作品,是一个关於戏曲演员、关于越剧小生的完整作品。「蓦然回首」这个专场设计我觉得是做到了这两点,里面加了序,加了尾声,又加入濮存昕当主持人,为我与观众之间架起桥梁。他是舞台上的话剧演员,话剧属于京都文化,他是男小生,由他的角度来审视一个女演员,审视吴越文化的代表剧种,也通过他把观众带进到我的世界中,以这个主持人的角色,将演出串连成一个完整的舞台作品。

其次,这个作品必须把越剧的发展,把作为一个演员从模仿、继承,到发展,到融汇,到升华,这整个过程要包容到专场之中。还有,要把一个女小生她的美学价値,她是怎样跨越性别,她在塑造男性角色时的心理过程体现出来。这些,基本上是达到了。最后,也是最主要的,这个专场必须要有戏。于是,选出八个我过去诠释过的经典人物,也就是八个表演片段做为专场的主体。过去,在不同的戏里我一一塑造了这八个角色,而在这个专场中,是这八个角色塑造了我,观众透过这八个角色看到了茅威涛。所谓「蓦然又回首」这个专场名称,对我而言,实际的著眼点是「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也就是说,通过这个专场,我重新发现自己一次。

(本刊编辑 胡惠祯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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