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马赛盲点剧团导演培松地,率领了六位法籍演员来台湾,与国内六位演员合作演出《1949 If 6 was 9》。本剧明年还将至欧陆巡演。也许《1949 If 6 was 9》与欧美前卫剧场风格相列,并不显得独特亮眼,它所实验的、毋宁是台湾观众的视听能耐与接受底线的阅读技巧。
《1949-If 6 was 9》
5月7〜13日
国家戏剧院实验剧场
如果一九四九那年,中国的变动没有造成今日台海二岸的隔离、怒怨与战争,那么有多么可观比例人口的一生将因而完全改变。「如果六是九」所隐含的假定性与可能性,又曾是多少上二代的中国人思之痛恻的梦里祈愿。
一九四九年以后的中国、台湾是否真的为自己创造了更多的可能性呢?今天的新新人类冀望什么?又做些什么梦?在一个外国戏剧艺术工作者的视界里,可真看得到岛上人们与自然的时空契约、与一水之隔的历史记忆延续著断脐的牵扯、与拥抱外来文化与本源文化的渗和下台湾现状的内里吗?从《1949》剧中,可以强烈地感到,关于生命、关于剧场,导演培松地(M. Pesenti)有许多话要说,但绝不是一九四九年代表的顚震中国人心的时间意义。
「相遇」才是他的主题
他在这喧腾浮骚的岛上短暂栖息,带著旁观的视点,以西方式的感性主观联想、挖掘、网系他眼中二十世纪末岛上(或说台北)各种声音语言汇集的城市拼图,以及游走在历史档案与现代情节间的台湾人。「相遇」才是他的主题。
前卫戏剧的自由性、突兀零散结构、排拒惯性路数、煽动性美学的形式,常常令观众在「这到底是一出什么戏?」上辗转反侧:戏剧主题究竟何在?形式上的乖诞暧昧就是喩示吗?了解了形式上的符号喩指却仍无法自纷乱的片段里联系具体的内容。是表演上的滥用形式,还是观众的力有未逮?
前卫戏剧的独尊自由,固然顚覆了传统戏剧的创作逻辑与剧场惯例,但也易使创作如无的放矢,或为形式而形式,或在舞台上有什么丢什么。前卫戏剧的自由其实带给剧场工作者更艰难的考验,要求更大的自觉与创造性。
我们看到《1949》中语音读法的断烈混淆,哑默而暴力的肢体语汇,单独互不相属的事件的并置共存,未完的动作、突愕的空漏、悬宕的噪响断扰视听,及由空间危机带来的意识危机等手法皆出于前卫剧场的形式范畴;但整体结构创意上堪称阙如。
此外藉著中法演员不同的身体记忆与质量。因文化习惯殊异和语言表达之隔,而自然激生的片段练习与素材;导演尝试追踪演员内在矿源──即他所强调的内在性(Intériorité)──完成他想表达异途而行的各个生命遇逢之际、之后,所产生的歧异风格与相同相感之企图虽显而易见,但这种将演员个人私密的内掘素材直接成为舞台呈现内容,颇有为形式而形式之嫌,令人对导演的创作力亦生质疑。倒是由于意识到剧场的涵括性与其折射出来的无以估量的回响,成为培松地对此剧的掌握上的重要支撑力量。
导演对观众的信任与期待
换言之,相对于零散、拼置的舞台空间与隔陌带著距离的演员,在黑暗的一方,集体沈寂的观众的功课与权力是相等,而且更具主导性的。二者是「显」与「隐」的主动与自由,这也是前卫戏剧对剧场和观众的潜存贡献。也就是说,培松地对(台湾)观众的信任与期待正是他对前卫剧场的深层认识。
观众在观戏的压迫与干扰中,直觉导演正一点点将诠释的任务,全数推移至看戏的人身上,剧场习惯予人的安全感与思想意念的灌输。观众得在戏剧进行的每一个截断处,设法找出其放射意义的符号,并安置及改变不同的可能题旨。
但也因为这截断的干扰,剧中台词、意象所传递的意符又极可能不等于意旨,戏剧的潜重心便自剧场「给予」(观众)的优先顺序,挪移至观众的主位与主动:观众势必独立自主,甚至极个人主观的建立自己的解读密码与质疑勇气。和所有的前卫戏剧作品一样,《1949》期待观众的绝对主动参与,来成就它形成等于内容上的意义完整。如果前卫作品没有了这样的远瞻与创作动力,那么它将是观众眼前一时的惊悚展览活动罢了。
就观众而言,前卫戏剧的手法或有如竹篓盛水,有只见竹篓不见水的危险,但试著寻找稍纵即逝的水流,才能明了剧场的期许,才是观众的收获。
既然观众透过《1949》多得了一次多层阅读空间的自由与经验,本文亦很自然地成为一个「努力」的观众的自由诠释与联想。
台上呈现出复性的空间
《1949》简单、既机械复机动的空间设计,很显然的是戏剧行动的隐喩重心。
实验剧场的表演区里,通亮的浅色三面原木高壁、架高的同质木板演出平台,崭新的仿佛嗅得到木材香,不时出现的钉钻躁响,使舞台空间像一座白日里未完成的工程,面对著黑暗中的观众,又像是一个内在的剖示。
剧场空间的色质二分的对立呈现:木/金、密闭/开放,凸出二者间的互动互感联系。没有所谓的主演区,或视觉聚点的表演法。时而演员的集体视点如镜头般催促戏剧进行与暗示新的空间。没有上下场、换幕、暗场,时空意义成为恐惧的问号与地理称词。舞台空间既是表演场域亦是排练场地,展示一个过渡的/决定性的,过去的/现在的复性空间。
长形木板平台随时一块块地塌落发出空洞巨响,舞台的危机四伏使演员举步转身掩藏著不安,观众在此后不断塌落的意料之中,悬吊地猜测著哪个演员会掉下去,会发生些什么,会是安排中的还是意外,也同时思索那模拟不明的可能暗示:那是人际关系的阐释?亦或是内在危机的真实存在与不预期的萌发?
唯一「安全」的二个人:侧趴在舞台边缘,双脚浮空行走、口述旅行的孙丽翠与不断在四处爬行的阿忠,二人最接近地面却也离危险最远!多么智慧的幽默。
没有故事情节、绝妙好辞、心理铺设、角色的人物即是演员本身(连名字都是演员自己的),也就没有了「扮演」(Incarnation)的戏剧定义,但虚实对照的复调讯息仍在演员身上内外闪烁。
Malika双臂横伸向左右(指东西二个方向)凝止不动,与阿忠的从不间歇挪动构成空间里二个最极端的坚持。恒静恒动,变与不变,宛如宇宙座标,Malika确信自己知道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吗?
果真如此,她脸上的忧惧又敍述著什么呢?当她用颤抖的声音和始终害怕的表情问阿忠,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阿忠拒绝回答,也许是他们的内在时间并不相同吧!每个人有他自己的日升日落,入梦觉醒,拒绝其实只因为他们是不同的二个人吧!
Malika在时间的混沌里,横伸的双臂与笔直的身躯构成了强大的视觉预示(预示什么,因人而异)。演员普遍削瘦的外型、肌筋凝结的力感与强硬线条带著赫赫的潜发暴烈味道,与充满危机的空间形成了一致性。他们脸上的中性隔陌表情,其实很像戴著面具的演出。
语言本身的传达的语义虽已断碎不明,更因这「面具」而达破坏与暧昧不淸源自语言要传达的并非语义本身,而可能是那个表达形式的意义了。Malika是唯一没戴面具者,如果有,她的面具就是「害怕」了。
语言破碎是沟通过程实况再现
剧中的语言破碎支离,呢哝含混,也许正是短期内中法演员在排练中沟通的实况再现于舞台,我们看到语言游戏所延伸的语言传意功能被推翻,以及语言的权威作用、语言和它的创造者之间的现代关系。
中英法三种语言的间离穿织,有趣、零乱、新奇、不明确,素描台湾现况。翻译上能做的是在相等的语言之间划上等号。但这里导演所欲挖掘呈现的恐亦非全靠这联系就可达到。有时译有时不译,时而全句译时而节译,再次强调语言没有相等式。
而在对未译部分的好奇不解的空隙中,观众才回神到孙丽翠的中国之旅行脚之处。她间用国语、方言、地方美食及各种曲艺所敍述的史地行旅,令人有纸上纪旅或梦呓之行之感,当然这也是神来之笔。有实涉心灵中国的鄕愁伏潮之意。
也许因为她用的是人人听得懂的语言,也许是她自始至终都在不停的念著,所以得不到注意?多么温柔的讽刺。
如果《1949》的全程演出,都是碎片的翻转与混合(见节目单导演序语)。那么孙丽翠的滔滔纪敍与阿忠的肢体语言(爬行),应是唯一的连贯与永恒了。语言、行动与人物的内在实象所呈现的东西差异、矛盾复杂,既是剧场常性题旨,也确是人类生活实录。由既是舞台人物又是演员本身自己演来,用意更显。
当演员们用斩钉截铁的口吻,吿诉观众,东西南北何在时,却同时吿诉了我们他们的迷失,当他们用严肃的语气说:「我给你看我的左(及右)手」时,是接受?是摊牌?是对抗?或是投降、手掌和语言同是肢体表达中,最惯以表达自我的方式(对于哑者,手甚至是唯一直接表达工具)。
当人们失去了方向,越需要确知地理方位,其实那是一个反诘的句子:「吿诉我,东方在哪里?」在剧场一明一暗的两个空间的夹隙里,仿佛速流著「人类即使在知道了方向之后,也还是迷失的」隐语。Malika的执着,不一定代表她的真知,当她改变面向时,双手仍维持原先坚持的东西二方──而且她失去了「时间」。
戏剧接近尾声时,Mark要Fédéric给他看右手,后者不应,Mark又要他举左手,他举了,要他指出四个方向,他做了,要和他亲近,他走了。语言的传意功能即使存在,也未必真能得到回应。人们常常佯装懂得这个或那个,其实懂得很少。
知识不能抚慰内在颤懔的灵魂,迷失在时间、方向和讲通的虚无里的旅行、人们是那摊伸左右手的孤独客。漫漫无止境的旅途上,迷失化成了Marianne的眼泪,孙丽翠口中的地理名词、Em-manuèle的等待与绊倒,Mark的没有选择,Malika恐惧的坚持,Christo-pher的玩笑……
没有看见他们的存在
也许《1949 IF 6 was 9》与欧美前卫剧场风格相列,并不显得独特亮眼,它所实验的,毋宁是台湾观众的视听能耐与接受底线的阅读技巧。而导演在演员肢体开发创意上却显得有些不足。
虽然法国演员们明显地受过很好的剧场训练,台湾演员们也都非常卖力演出,但我仍觉得没有看见他们,他们只不过是在导演概念蓝图上,零散的座标间精确地游移著图示化的躯体
京剧演员受限于比划著程式动作。朱哲毅的击节子板与胖重不过是加重视听空间的膨胀感,他与舞台空间的危险、破坏性质横竖相迫,构成观众心理危机意的形体符号罢了。阿忠的身体一如他过去的演出,以拖爬出现残酷视感。而受过默剧训练的孙丽翠却在一小时二十分的演出中,趴在地上,梦游旅行。演员究竟是发现自我真实的部分,抑或只是放瞻直露个我的部分私密?这是不相同的(而且危险,我认为)。而导演寻找的身影,却具体地在作为媒介的演员们重复暴破性干扰、和破碎突兀的陌生行动间,步步重叠,直到终了。
或许导演其实无法真正了解这些演员的肢体塑性,尤其是台湾演员,以及呈现的问题。当然也可能是《1949》的需要。无论何者,他们都不过是完成了导演以一群人碰在一起,各有各的过去故事及私密花园为轴心,所辐射出去的概念式演出,我仍深深以为可惜。
呈现了自己的一部分
如果将《1949》的表现手法与人体解构形式来阅读,那么演员呈现了自己的一部分,也呈现了「人」的一部分,或者群体的一部分,既是与他人的关系,也是个体内在灵视,「人」在自我寻索的过程中与彼此往返的关系里,随时有「塌陷」的危险,有被方向时间愚弄的可能,有被语言欺蒙的时候,有被不同声响左右意志的机会,有迷失在生命途程的恐惧担忧。
但追寻得继续,往来无法中断。害怕则永远如影随形;就像结尾,演员们自舞台底部拥向前台横列,与观众面面相觑,台上台下自始存在的疏离与压迫渐行消散,空间对立终得到戏剧统一呈现(非传统戏剧中统一之谓)。观众也许会在演出的碎片中,零拾自己的故事碎片,在演员表演的投射中映照自己的内在追索。
「剧场里一切都是可能发生的」像是导演未完的附录、突兀且牵强──但──如果连续「我」、一个观众在前述对《1949》的自由联想,此处的剧场或可以是人生的喩词,那么「生命中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正是不变至理。
培松地的异文化相遇的结果,原来又是一场自我内在寻索之旅──値得赞赏的是无边无界无差异的敏锐观照。他提供一张不给指标、撕裂后的地图,需要观众自行拼贴个人的旅行路线。
在艺术里,内在生命的探讨是永恒的母题,前卫戏剧的形式多变自由,亦不离生命生活内容,这也应当才是它存留不坠于剧场的真正理由。
文字|陆爱玲 法国巴黎第三大学戏剧系博士候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