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陀剧场《天龙八部之乔峰》,尝试将金庸的武侠经典搬上舞台。小说中,乔峰历经诸多人性与现实上的磨难,最后终于有了大彻大悟。但果陀版的《乔峰》「导演如『八爪章鱼』般的全场紧密运作,使得《乔峰》出招没有新意,没有面对『鱼与熊掌不能得兼』的勇气。」
果陀剧场《天龙八部之乔峰》
8月2〜7日
台北国家戏剧院
在谈论果陀剧场的《天龙八部之乔峰》以前,我想先回应节目场刊里导演的一段话:
在《倚天屠龙记》里张无忌跟张三丰学太极剑,张三丰试演一段之后问张无忌:「都记得了吗?」无忌回答:「忘得差不多了,只差几招没忘!」张三丰再试演一次,招数竟全然不同,演完后无忌大喜,直说:「忘了,忘了,这会儿可忘得干干净净了!」
这样的忘境,恐怕实践最彻底的就是《射雕英雄传》和《神雕侠侣》里的周伯通了!难怪后来他能在有意无意间打败华山论剑高手,被封为「中顽童」。所谓心中无招,只有剑意;或说行云流水,无迹可寻,著重的不在于招式,也不在于介不介意。
相信张无忌眼观张三丰试演的当时,一定也体会到攀登忘境的道理,周伯通行事为人特点在于纯朴天真;跟张三丰传授的忘境道理一样:无牵无挂,完全自由;而这样的自由还需要一种看破的勇气,胆大心细。今天舞台上的《乔峰》败在于出招不够大胆,招式完全不自由,应敌不够心细。
为什么徐克、程小东的武侠电影能够驰骋观众的心灵想像?因为他们结合了好莱坞电影类型与快速的蒙太奇剪辑,香港的武侠电影甚至在西方也打响了声誉。这种武侠电影美学,也影响了武侠电视剧。如今天的电视版《新龙门客栈》。
但是,如果只是平铺直敍,没有快速的剪辑,舞台剧搬演武侠剧,简直是毫无缚鸡之力、不堪一击。
国家剧院里观众席里,一阵又一阵讽刺的笑声,显现出武侠剧完全禁不起现实考验,幻想中的美仑美奂彻底崩盘,热血降到了冰点。眼见心爱的武侠世界被残忍地剥皮耻笑,相信观众的情绪不仅是失望而已。
「相信我,我是武侠剧!」
似乎和台湾脱离不了中国情结一样,果陀这出武侠剧也脱离不了京剧美学,从打斗的场景和演员的声音、肢体,都显露出「非京剧这套不可」的负担心理。造成这种心理的前提,就是不相信;不相信舞台上能搬演武侠剧,不相信观众有想像力,不相信国家剧院的舞台可以变成雁门关,不相信站在这里的是乔峰、阿朱等等人物。
于是武侠打斗的责任全交给了编舞;武林的大秘密当著全观众的面,从戏一开始就直接说出;演员的肢体声音有了惯性;整出戏在国家剧院的歌剧空间里挣扎地呐喊:相信我,我是武侠剧!可惜观众回应的不是感动和接受,变成偷笑和窃语。
矛盾的是,虽然心里崇拜京剧美学,但行动上却又实施得不尽彻底,以致造成两面不讨好的局面。戏一开始,慕容博、慕容复父子,在舞台黑暗中一角,盟约誓命光复大燕,传统京剧的声调点醒了观众的好奇。
随著丐帮全冠淸、谭婆婆等人公开昭示马副帮主被谋杀,又让人想起西洋莎剧的表现方式。阿朱与乔峰在雁门关谈情说爱,阿朱一双巧手不住摆动,酷似京剧里灵巧的丫环;使人盯著她的手,忘了她说过什么。聚贤庄一场群雄对峙,偏又出现现代搞笑。
马夫人和阿朱乔扮的全冠淸在屋里勾心斗智,马夫人一身素缟,纤细中隐约的暧昧,在她右肩、左肩式的惯性移转里,反而没有她身体挺直来得美。甚至大英雄乔峰,走路时心里也避免不了挂住自己的英雄姿势,形成同步同肩的惯性突兀。
让演员自行创造肢体,固然有其优势,但导演身负把门守关的责任,没有坚持也没有过滤,这点似乎需要斟酌。究竟京剧美学成分多重?如何应用?更需要导演的胆子和创意,而不是照单全收,否则不如效法当代传奇改编《王子复仇记》,以京剧美学为纲来融合现代剧场。
他们不是玩「真」的
需不需要编舞来完全代替打斗?似乎也是値得玩味的一点。小孩子为什么能玩扮家家酒?观众为什么相信男主角真的打了女主角一巴掌?我们为什么相信包公真的要斩坏人的头?如果台上的演员依赖舞蹈招式,他们根本不敢自行出招,也不相信自己会有内力。
记得笔者看的那一场《乔峰》,本来编舞招式打得如火如荼,但突然间见到乔峰在打斗中一个无意的停顿,残酷地提醒了观众他只是个演员…他在等对方套招…他们玩的不是真的…。因此接下来打斗出现慢动作,就变得相当可笑荒谬,观众都不相信角色在打斗,演员还在干什么?
记得在七十九年五月,英国莱契斯特稻草市场剧团于国家剧院,演出莎剧《哈姆雷特》。其中哈姆雷特与奥菲莉亚兄长赖尔蒂斯比剑一景,就导演创意而言,令人终身难忘。导演推翻传统西洋剑的比试方法,让两个演员各拿两把剑,面对观众席,运用周伯通左右手互搏的道理,打得你死我活。演员表演得如此激烈逼真,观众不得不相信他们正以生死赌命。
舞台上呈现厮杀场面并不是问题,端看想像力。否则,我们宁愿看明华园,将打斗动作舞蹈化,看演员飞吊钢丝还更夺目刺激。
就场面调度而言,受限于舞蹈动作和角色人数,只运用了前后和左右两种台位。舞台的布景,占了整个空间的五分之三余,但演员的走位和戏剧场景,被诺大的空间压抑得渺小无力。在第四面墙的莫名威胁下,重要的场景几乎发生在舞台后半部,使已经相当深邃的空间,更消化了戏剧张力。
譬如〈靑木桥〉阿朱丧命那一景。为了配合大批人数的武斗,舞台中、前方几乎一片平坦,导演台位运用上显得平淡,焦点得不到凸显。比如聚贤庄众人与乔峰对峙,站在舞台后方的薛神医,反而比人群中的乔峰更引人注意。
一开场的〈枫林会〉,乔枫的出场整整将近十秒钟,到了人群里,却因为服装颜色相近,反倒不如后来缟素的马夫人醒目。相较于乔峰安安静静的走向人群,反而马夫人出场时,舞台上众人凝视屛息,张中申笛声前后呼应;女主角阿朱扮慕容复,只交代一个露发脱帽,似乎稍嫌简单了些。
受到京剧美学的牵制
雁门关外,乔峰寻找石碑解身世之谜那一景,关系著乔峰能不能接受自己。编、导为了交代剧情,安排了一场汉人残害契丹妇女的戏。在无法学契丹语的状况下,和漫骂的汉人兵卒相形之下,那些契丹妇女非常安静,于情于理,都显得突兀。
最后为了安排尸体下台,还要饰演乔峰的演员,一边与阿朱对话,一边将尸体搬运开来,使得那段节奏的关键时刻,呈现大块大块的空白。汉人在契丹边界,公然欺侮契丹妇女,应该会想到用布缚上她们的嘴;那些败类愈是小心不欲人知,才会愈让观众紧张担心,而对乔峰后来的出手感到大快。
然而乔峰下定决心接纳自己,需要大声宣称自己是大辽人士吗?在长篇道理平铺直敍下,观众凭什么同情乔峰?一个重诺信义的人,对于感情的宣泄竟是这么毫无保留,不仅在枫树林泪问苍天,根归何处,还在雁门关外狂啸,一路呐喊。其实呐喊宣泄都不是问题,只是导演有没有考虑时机;否则从头到尾的宣泄,不但角色性格少了曲线,影响剧情进行,也使观众感到疲倦。
饰演阿朱的林奇楼,她的美有目共睹,可惜在这出戏做了错误的发挥。如果细细品味阿朱这个角色,除了她的心细、巧思叫人疼惜,相信能在南慕容门下服侍少爷,也有她一定的稳重和成熟;以致后来愿以身相殉,化解父亲和乔峰之间的恩怨。
不过,因为全剧的庞杂,使得这个角色变得略显平面,行事动机没有充分的前因后果;再加上角色表演过于幼稚做作,没有表达真实的情感,失去了说服力,和其他重要角色一样,受到了京剧美学的牵制。
剧情完整,过于完整
另一位关键人物马夫人,原本角色动机和行为都非常明显,可惜最后与乔峰摊牌那一景,情绪过于疯狂,没有起伏曲折,以致失去深度,甚至后来死前声声要求乔峰的温柔体贴,都变得荒谬。全冠淸愤怒出场,刺死马夫人,安排上也稍嫌矫揉造作,甚至多余。
台湾的编剧观念似乎习惯一次一次解决,或进行一条戏剧线,很少看见尝试各种角色人物和剧情的交错进行,不信任观众推理和想像的能力。原著小说精采在于作者安排三、四种故事线的进行,交纵错杂中教读者胆战心惊、不忍释手;果陀此番改编,虽然剧情前后交代得相当完整;却也过于完整,失去原先剪不断理还乱的动人。
全剧进行至萧远山父子相认,令人有眼界一开的兴奋;但萧远山的执意复仇,淡化了乔峰敌我两面的挣扎,和慕容复一样,站在舞台上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宋辽两国征战,舞台左右两侧宋朝辽王的对立,搭配舞台后方辽兵武队的阵容、和舞台框上方的横条字幕与背景配乐,加快了全剧的节奏和气氛。果陀宣传期间所强调的民族主义之于个人主义,终于在全剧最后得到昭显;可惜至始至终都没有太多伏笔。
唯一令人印象深刻的处理,是马夫人与假全冠淸的马府对话后,舞台跳脱现实时空,进入马夫人的脑海,在一道屛幕前后演出马夫人与真全冠淸的月亮暗语,粉碎之前马夫人的伪装,使观众质疑真真假假。
其实原先导演概念-质疑民族主义,讨论对立关系-的立意,相当引人深省;也如节目单「编剧赘语」所说,敌/友、亲/仇、善/恶、恩/怨、是/非,这些层层纠葛迷惘,是乔峰历经的成长过程,使他终于得以解惑而放下。但导演错过乘胜追击的时机,而果陀如「八爪章鱼」般的全场紧密运作,使得《乔峰》出招没有新意,没有面对「鱼与熊掌不能得兼」的勇气。
文字|傅裕惠 美国雪城大学导演系艺术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