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简主义作曲大师菲利普.格拉斯,七〇年代以极简主义音乐崛起,由他作曲、罗伯威尔森导演的《爱因斯坦在海边》,被认为是二十世纪最重要的作品之一,对于二十世纪下半叶音乐的影响,难以估计。他也是最早跨出纯音乐界,把触角伸向剧场界的作曲家,重要的作品大半都在剧场发表,影响延伸到音乐以外的艺术媒介。十二月他将来台演出,本刊特于美国邀请被喩为近二十年来中国崛起的最重要作曲家谭盾与他做一场音乐创作的对谈。
菲利普.格拉斯作品发表会
12在22日
台北国家音乐厅
九月微凉的傍晚,不常下雨的纽约,飘洒著沁凉的秋雨,我们来到了菲利普.格拉斯位于曼哈顿东方村的住处。
谭盾和菲利普是旧识,见面寒喧,如多时不见的好友,谭盾说,两人在二、三年前也为媒体做过对谈,他至今仍保存这份录影带。
这两位东、西方当代重要的作曲家,都以所谓的前卫作曲家崛起,作品横跨音乐与剧场,近年都接手大型的歌剧创作,对谈起来,十分契合,菲利普和谭盾你来我往,谈著作曲、新歌剧,以及对于未来音乐和剧场的发展,菲利普泡茶待客,但由于菲利普行程紧凑,当天晚上还要出席募款餐会,我们只停留四十分钟,菲利普和我们一道出门,两人拿著雨伞,坐在石阶上,留下一帧难得的合照。
不断重新定义剧场
谭盾(以下简称「谭」):你对于二十世纪下半叶的音乐有很大影响,你在下一个世纪有什么想法和计划?
格拉斯(以下简称「格」):不断重新定义剧场。例如最近我依据法国导演尙.考克多(Jcan Cocteau)作品改编成歌剧《美女与野兽》La Belle et la Bête时,就想把影片结合、运用到剧场上,这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通常,我们不诠释电影,你或许在大银幕看,或是小银幕看,但这是我们不被允许诠释的文类,但我在《美女与野兽》中试图让影片结合在歌剧里。
此外,如何让舞蹈和歌剧能够真正结合在一起也是我目前正在尝试的。在歌剧里,经常都是歌剧停止后舞蹈再上场,我自己也常有这样的问题,像在Civil War、《爱因斯坦在海边》等作品中,我们都有舞蹈的部分,但常常舞蹈开始,歌剧就停下来。
谭:我也发现,舞蹈在歌剧中是很敏感的型式,有时舞蹈可能会分割整个作品。
格:在我下一个作品Les Enfants中,我们要完全融合舞者与歌者,所以我们让舞者和歌者一起面试,歌者在舞台上要做动作,虽然舞者不用唱,但是在舞台上看起来,你不知道接下来谁要唱歌,谁要舞蹈。
谭:每个人都成为表演者。
格:是的,每个人都是表演者,打破歌者和舞者之间的界限,这是很有趣的实验。另外,如何让歌剧双向互动(inter active),这个问题我还未找到答案,也许你可以。
谭:我以前做过一个结合亚洲仪式的作品《九歌》,我让音乐家在舞台上有动作、唱歌,让舞者喊叫。
格:喔,你那时已经开始尝试。
谭:那是很有趣的实验,我们让所有人都成为表演者,歌者舞、舞者歌,打破歌者和舞者之间的界限;我们发现观众愈来愈能欣赏这种混合型式,而歌者、舞者、音乐演奏家都才刚开始熟悉这些新的型式。我想这方面,纽约是最好的基地。
格:就目前来说,这是可以待的最好地方,而且纽约的观众很棒。
谭:你觉得你的音乐在那里演奏最自在,你最喜欢那里的观众?美国的、欧洲的,或其它地区?
格:现在全世界观众同质性愈来愈高,不过我还是喜欢纽约的观众,我去过香港,那里的观众也不错。
谭:那你猜想台湾的观众怎么样?
格:应该不错,文化背景很强,我想那里应该有我的录音带,我应该对他们不会太陌生。
谭:我想他们会喜欢你的音乐,因为你的音乐比起荀伯格(Arnold Schoen-berg),更接近他们的文化传统。
格:我想那是真的。很强的调性,是我们音乐传统的共通处,我对亚洲音乐的经验是,很抒情,感情丰富。
谭:和语言的关系很密切。我想在二十世纪末,调性音乐一定会卷土重来。
格:是啊,我可以在你的音乐中听出来,我们目前都在做。
开发结合不同艺术型式
谭:在你的新歌剧《美女与野兽》中,感觉上极简主义愈来愈少,音乐很美,色彩缤纷,管弦乐的表现层次非常丰富。
格:极简主义还是在那里,只是底层。
谭:对,那还是你音乐的灵魂。
格:我想,我不可能去写任何其它的东西,那已经成为我听觉的方式。
由于我的背景是从合成音乐和电子音乐出发,总是想把不同的乐器结合在一起,以创造新的声音,没有这样背景的作曲家,通常不会听到这些,甚至也不了解为什么我要那样做。你的音乐,我敢说,可能很快就要受到学院派人围攻。
谭:(笑了起来)已经开始了。
格:这是一个很好的征兆。恭禧你了。那表示你现在和他们在同一个战区了。
谭:事实上,学院派反对和批评我的声音愈来愈多。
格:因为你现在有了另一个基地,这个基地来自大众,你的歌剧(编注:指《马可波罗》)马上要到纽约市歌剧院(New York City Opera)演出,这是很重要的表演厅。这些观众来听音乐,不是来解决知识上的问题,而是要经验一件艺术作品。
谭:透过约翰.凯吉和你的音乐,以及众多作曲家和剧场导演努力,新音乐的功能已经很不一样,更倾向于跨越不同艺术型式。
格:我同意。事实上,从历史上来说,这已经进行好一阵子,我们这一代整体来说写了不少抽象音乐,某方面也可称为剧场音乐。谈到不同媒体艺术家的合作,我们可以吸引当代重要的艺术家,我曾经和威廉伯瑞、罗伯威尔森等人合作,这些都是我们这一代最重要的艺术家,以剧场结合在一起。
谭:(笑)形成一个声音,迈向下一个世纪。
格:是很有趣的事情,像我和很多剧场导演风格完全不同,你可以在他们身上学到很多。
第二个歌剧黄金时代
余怡菁:你近年的作品,几乎都以歌剧为主,是什么原因?
格:谈到这个问题,就必然得谈到音乐的未来。这有好几个原因:第一,作曲家和其它类型艺术家合作,常可以作出一些较强的作品;第二,这些作品结合了其它艺术型式,影响力往往会回头再影响音乐;第三,这种型式的作品往往可以接触到最多的观众。例如,我到台湾演出,以钢琴曲为主,我只能排一晚的演出,但如果是去演《美女与野兽》,我可能演出三个晚上。歌剧作品往往可以演出许多场次,像你的《马可波罗》,如果是在纽约歌剧院演出,大概可以演出六场,但如果是音乐会,能做几场呢?所以观众一下多了四、五倍。这又延伸到另一个问题,我们作曲家总希望能和当代文化有更多互动、结合的机会,而不是被隔绝在象牙塔,和当代的绘画、文学、诗歌、电影没有关联;常常,作曲家和这些都非常遥远,大众可能知道作曲家,有些人会去音乐会,但有些人很少去听抽象音乐的音乐会,这不是很荒谬吗?
谭:目前表演艺术和社会已更为融合。
格:这就是了,社会议题可以在剧场直接探讨,例如我们做有关甘地的歌剧,我们讨论的是透过非暴力来达成社会改革,也许有人会问,我们的作品可以改变什么;因此,在做这类型式创作时,所要探讨的问题,必须自己很了解。还有,如果做有关哥伦布或马可波罗的歌剧,可以带出很多有趣的问题,像文化的接触、融合等,而谭盾本身也很有意思,因为他代表的就是多种文化的融合,我们常希望能发现、融合文化,谭盾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谭:就像约翰.凯吉,你也改变了美国音乐。我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经过这些年,极简主义的哲学深入很多领域,影响很多学派,很多国家的音乐界,不论说什么语言,都受到极简主义的影响。
格:你又引出一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剧场作品往往可以更国际化,因为这是大家都有兴趣的东西。
余怡菁:你近年都做剧场作品,是不是有意重新界定歌剧?
格:没错,这从我开始,但现在有很多有才气的作曲家都在做,像约翰.亚当,安森.戴维斯也是另一个例子。我以为,这将是歌剧的第二个黄金时代,这么多人才投入,写出这么多好的作品。
谭:Philip,我觉得自己很幸运,你知道为什么?你在这方面已经努力二十年,改变了观众对歌剧的感觉,例如我做《马可波罗》,结构是由两个歌剧组成,一个西方歌剧,一个京剧,两个歌剧同时进行,互相跳接,我发现观众完全可以欣赏,这是二十多年来你们在新歌剧上持续努力的成果,所以你说这是歌剧的第二个黄金时代,我完全同意,因为观众已经改变。不过台湾的观众改变可能不大,因为他们对近几十年的新歌剧接触不多,大多都还是普契尼等古典歌剧,所以如果你未来到台湾去做一出歌剧,可能会是一个很大挑战。
格:我想也是。我一直都没有停止实验,我最近在写一个新的歌剧,不是目前在巡回的Les Enfants,而是另一出新歌剧,几乎每一景都是一首歌,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概念,我常在想结构的问题:你怎么以歌来说一个歌剧的故事?
谭:当你在创作歌剧时,你的重点是结构,还是咏叹调?
格:可能说结构会容易些,从某方面而言,我是以歌剧歌词(libretto)来著手。起先不习惯,像早年我和罗伯威尔森合作《爱因斯坦在海边》时,因为整剧较为抽象,我们并没有剧本,但是当我做了越来越多的歌剧,剧本越来越重要,因为剧本提供了结构。如果他们给我一个尙.考克多写的剧本,我不会改它,那就成为我工作的脚本,可以说剧本建构了结构。我要为这个歌剧的每一景创作音乐语言,试著让每一个歌剧都有它自己的声音,这和管弦乐作曲的手法可能很不同。
例如我最近在为海德堡写一出新歌剧,我就把弦乐部分拿掉,换上合唱(Chorus),把合唱当成弦乐来用,因为弦乐的声音总是很淸楚,所以整出歌剧从头到尾可以听到合唱的声音,有时是成为背景音乐,但是合唱的声音就成为这出歌剧的声音。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想法,早先我采用这种方法,部分原因是乐队的空间不够大,只能容五十人,我不能两者都要,所以我就把弦乐拿掉,换上合唱试试看,所以这出歌剧听起来会和《美女与野兽》、《爱因斯坦在海边》都很不同。
但是在大都会歌剧院演出时,我想,天啊,这是世界最好的歌剧管弦乐团!我全部都留著,一个都没让他们回家。所以,创作歌剧时常常可以从「什么是歌剧的语言」出发,创造出适合的独特语言,结构由剧本来架构,然后我就开始写,我工作的方式很简单,从剧本起头,写到剧本结尾。
观众是你的未来
格拉斯接著介绍他这次来台湾演奏的曲目,包括钢琴练习曲和从他歌剧作品中撷取的片段,歌剧作品选曲包括他和罗伯威尔森合作的《爱因斯坦在海边》、以印度圣雄甘地自传为材的Satyagraha。格拉斯将在音乐会现场为观众解说每一支作品的背景,因为他说「我不要和观众之间有一道看不见的墙」,他希望这是一场并非很正式的音乐会,至少他不会打领带。
谭:你希望观众穿著牛仔裤来听你的音乐会吗?
格:他们可以穿任何东西,虽然没有去过台湾,但我敢说观众的年龄层将很广。
谭:观众群会较年轻。
格:会较年轻,但是也会有些年纪较大,从二十岁到六、七十岁都很平常,不会只有一类型的观众,这就长远来说,特别重要。当《爱因斯坦在海边》一九七六年首次在大都会歌剧院演出时,看著观众,大都会的人说:「这些观众是谁,他们从哪里来?我都不认识他们。」我吿诉他:「你最好弄淸楚,因为这些人是你的未来。」这很重要,我们做的作品,能够带更多的年轻人进剧场。
谭:我很喜欢你对于未来观众的说法,这不只是这些节目制作的工作,很重要的是要创作好的作品,吸引年轻人进剧场,你的音乐就是一个很好的见证,你在七〇年代开始创作,大多数纯音乐的观众都还是执著于十二音体系学术的音乐语言,而你提出音乐的新观念,虽然是创作于七〇年代,但同时也是为九〇年代的观众而写的。
格:另外一个有趣的角度来说,作曲家也必须要有年轻听众,因为大多数观众都会随著艺术家老去,举例来说,你如果去法兰克辛纳屈的音乐会,观众都是六十岁,如果你去鲍布狄伦音乐会,观众也不会停留在二十五岁,因为这些人都是二十年前就开始听他的歌,所以如果你是艺术家,观众年龄改变,状况会很不同,你的观众群就要跨年代。如果有什么让我稍觉骄傲的是,我的观众群不只是七〇年代苏活区的艺术家,事实上,有些现在都不来了,因为他们说他们已经听很多了,所以我的作品不只是为七〇年代的观众而写的,有些观众对我说,「小时候我爸妈带我去你的音乐,我从十一岁就开始听你的音乐。」
记录|余怡菁
菲利普小故事
从靑少年开始,菲利普就以打工来支持自己的音乐,即使到《爱因斯坦在海边》在一九七六年欧洲和美国首演之后,菲利普为了还庞大的制作费,还得在纽约开计程车还债。
一九七六年,由菲利普作曲、罗伯威尔逊导演的《爱因斯坦在海边》在法国艺术节首演,场场爆满,同年到纽约大都会歌剧院演出,保守的剧场怕这部没有对白、没有咏叹调的歌剧,难以让观众接受,所以只排两场演出,结果观众为之疯狂,但评论两极化,而且还出现十万元的赤字。
为了偿付他的部分,菲利普在纽约开计程车还债,他说他四十一岁生日那天,就在纽约街头开计程车,度过他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