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戏曲的演出,气氛常常比演出本身重要,只要能达到做戏闹热,「演出」本身反倒成为较不重要的「分身」了。
■拼戏拼到天光,才知影皮猴一目。
「拼戏」是指在同一时间,有两个以上的表演团体在同一地点演出,有时还愿信徒过众,不得不在特定的时间内聘请过量的表演团体演出,以致形成「拼戏」,有时则是请戏者基于好事心态,惟恐天下不「乱」,请戏团来「拼戏」,热闹一下。「拼戏」的情况下,戏班通常会要求请主支付比较高的酬劳,因为一旦「拼戏」,各团一定会卯足全力,将各种压箱好戏与绝技拿出来招徕观众,也就比平常一团独演辛苦,请主为了热闹,通常会接受如此的要价。「拼戏」又称「斗戏」、「拼台」、「对台」、「较戏」,其例由来已久,拼戏的过程完全不需要设定裁判人员,而以何团台前观众较多做为输赢标准,在《壮悔堂集》中就有关于明代兴化班名伶马伶与华林部名伶李伶拼戏,同时同地扮演《鸣凤记》中严嵩一角的记载:「马伶者,金陵梨园部也。金陵为明之留都,梨园以技鸣者无论数十辈,而其最者二:曰兴化部,曰华林部。……」(略)
在这段记载中,不但看到明代戏班「拼戏」的情形,也看到马伶这个戏曲演员对表演艺术追求的热忱。记载中有两度拼戏,第一次是在一个新安商人的「派对」中对台,结果演到〈论河套〉的段落时,观众「乃西顾(李伶在西肆演)而叹,或大呼命酒,或移坐更近之,首不复东(马伶在东肆演)。未几,更进,则东肆不复能终曲……」。显然地,马伶在这一次的斗戏中彻底失败,说得再刻薄一点,在两棚拼戏的比较下,观众对马伶根本就是「不屑一顾」(首不复东),因斗戏失败而感到极度可耻的马伶竟然在曲未终、戏未完的情况下,只因「耻出李伶下」,而「易衣遁矣」。
在班中台柱马伶遁逃无踪之后,兴化部也从此不再演出,只留华林部独霸金陵剧坛。如此过了三年,「马伶复仇记」终于上演,失踪了三年的马伶重现江湖,召集旧部,并向当初主办斗戏的新安商人提出请求,要求再与华林部斗演《鸣凤记》,并请求新安商人再邀三年前目睹斗戏的宾客,重临盛会为证。在商人的安排下,这场地点相同、演员相同、观众相同、剧目相同的斗戏,在金陵热烈地展开了,马伶心中抱著「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站起来」的决心,卖力演出。同样地,演到剧中的经典段落〈论河套〉时,高下分出来了,华林部的李伶「忽失声匍匐前,称弟子」。在原文中,记录者并未提到此时观众的反应如何,不像第一次斗戏时,诚实而残酷的观众直接以「首不复东」来表达他们对斗戏双方的优劣评断,这次的斗戏结果是李伶「忽」失声匍匐前,也就是在观众还未对优劣做出表态时,敏感而内行的演员李伶已经看出结果,若再逞强演出,不但枉然,更是自取其辱。更且虚心的李伶在见到马伶的演技之后,最大的愿望就是拜马伶为师,既有此心,再演何益。
在这里,我们看到两个好演员的典范,不论马伶或是李伶,都让我们看到演员的坚持、奋发与敏锐。尤其马伶为了某剧中的一个角色,竟能费去三年时光,在「相国某者」的府中,当了三年门卒,只因闻说此相国乃是严嵩之类的人物,随侍其左右,可以观察其举止、言语的特色,运用在饰演严嵩一角的表演上,马伶并称「相国某」就是他的表演老师。
在台湾传统戏曲的演出中,演出气氛常常比演出本身重要,只要能达到宗教活动「做戏闹热」的热闹功能,「演出」本身反倒成为较不重要的「分身」了。不但观众看戏习惯如此,在拼戏氛围笼罩下的演出者也受到感染,以不理性的情緖,只求「拼」而不求「戏」,在这种为「拼」而拼,而不是为「戏」而拼的演出中,才会出现这句谚语中所说的「拼戏拼到天光,才知影皮猴一目」,「皮猴」就是皮影戏,其皮偶通常雕刻角色侧影,故只有一只眼睛,拼戏拼得要死,居然等到天亮散戏的时候才知道「对台」的皮影戏偶只有一只眼睛,姑不论斗戏结果如何,其「知己知彼」的速度,就的确慢了一些,但在「拼戏」的非理性氛围影响下,大家似乎也无可厚非、理所当然地变笨了。
台湾近年的文化「活动」好像愈办愈大、愈办愈多,不论何事、何地、何时,似乎文化已经成为各行各业的必需品(不知道这是不是叫做「扩大侦办」),争奇竞妍的文化活动,在各地热闹地斗了起来,如果是真的「斗」,也就还好,倘若结果只是随兴地「逗」一下,不注重文化「本身」,只利用活动「氛围」,那么台湾的文化前景,可能就只是「拼戏拼到天光,才知影皮猴一目」,等到天亮散戏,只空留一块什么也不是的白布给后人。
文字|游源铿 兰阳戏剧团艺术总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