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致」如果走成只剩一条路,一样风格,再去「营造」多如牛毛的利益的话,那恐怕是成效过彰了。
■济戏济人看
「济」,是「多」的意思,这句在台湾民间流传已久的戏曲谚语,所要传达的意义,其实是吿诫戏班之间不要因为妒嫉之心而互斗,以至无法相容,甚至希望除了自己的剧团之外,其它剧团最好都早日灭亡散团,好让己团独霸,因为以最直接而不长进的想法,固定数量的观众和戏路是会被增多的剧团瓜分。
这是退一百步思考的剧团经营理念,只就单一剧团做票房思考,而无任何开拓性。「济戏济人看」这句戏曲谚语所提出的观念,则是较全观的,前进式的看法,「济戏」所说的不只是「更多的剧团」、「更多的剧目」、「更多的演出风格」,也是「更多的表演艺术类型」,由于这些「更多」,才能创造更多观众人口,形成更多的观众人口给养更多剧团、触发更多样表演风格的良性循环。
有两个例子可以用这句俗谚去审度。
其一,近年来,台湾的传统戏曲界兴起一股「精致」的风气,「精致化」固然有其历史发展进程中的必然性,但若要将之名为「精致」,倒不如采用较不具对立、批评性质的中性用词,因为到后来,好像在演出文宣上不挂出「精致」招牌的剧团就等于是「粗糙」,或是「精致」风格以外的戏曲风格,就等于是粗糙风格,在「精致」风格的追求上,大家盲目地跟进(跟著进步),但在其它风格的创造与保守上,我们却盲目地任其同步丧失机会。
「精致」不是只有一条路,我们把它走成了只剩一条路,只剩一种方法,一样风格,到最后只留下互批谁是「精致」、谁是「金光」的回音残响。
相对于「精致」,「金光戏」曾一度变得似乎不只是风格形容的用语,而是一种贬词,再也没有人敢承认自己是「金光」,仿佛会因此降格灭团一般,于是乎各团演出,不论风格如何差异,总会在演出前后,大谈精致一番。
其实如果现在有一个剧团敢在演出前标举「粗俗简陋明了易懂庶民金光欢乐歌仔戏」,我一定第一个买票去看戏,因为「精致」一词,已经被供奉成唯一高尙但面目模糊的牌位,言必精致,风格不一的剧团林立,全台湾好像只剩一个剧种,叫做「精致」,因此若有第二个剧种出现,应该値得一看。
第二个例子是关于国光、复兴团校合并的讨论,在这几年,我们明显地看到复兴剧团在剧目、风格上的创新,复兴企图走出老平剧的格局,摸索新方向,创造新的可能性,也得到了一定的成绩。而后成立的国光剧团,也在「尙有对手」的情况下,互有比较地推出剧码,互别苗头,成绩斐然,这是竞争鞭策的底线了,「尙有对手」的「对手」已经是独一无二的对手,若再裁并,只有两种结果:其一,并成的一团因为缺少对话的伴侣,逐渐成为罹患痴呆症,不言不动的「孤单老人」;其二,会成为井底唯一的靑蛙,对著头上的一小片天空自鸣得意,永远跳不出井口,就此成为真正的宫廷戏,永无「地方化」的可能。我们不讨论「地方化」的重点,却讨论剧团的数量,似乎于事无补,除非努力讨论的目的是为了将平剧从台湾消灭,那么我倒蛮赞成现在的做法。
任何一个生态圈,愈复杂者,其灭绝的机会就愈小,试想,在一个只剩老虎、羊、靑草的生态圈,只要羊死了,其它二者也难以存活,因为老虎不吃草;或者靑草死了也一样,羊也会跟著死,因为羊不喜欢吃老虎。
这就是「济戏济人看」,讲究文化生态的复杂多样,而非整齐划一、简约集中。演出才是观众产生的来源,并非观众数量决定剧团数量、剧目与演出风格,观众数量的极限在哪里?我们并不知道。
■做戏的要煞,看戏的呒煞。
「煞」是结束的意思,在这里指的是结束演出。
剧团演出,原本就有固定的时间长度,虽然不成文,但总有约略的时间长度规范,因为表演者的体力有限,观众观剧的集中力也有限,过长的演出不但不能获得赞赏,反而容易招致「裹脚布」之讥,何况以民间的职业戏曲剧团而言,每年的演出场次总是以百计,若每场演出的观众都不肯散戏,要求加演,就会让表演者大喊吃不消。
不过这是就剧团立场考量,若就观众而言(尤其是昔日农业社会时期,没有太多的娱乐,每年的「做戏闹热」就是生活中最大的波浪,岂能轻易放过。)看戏则是偶一为之、非常态的特殊情境,就算看到体力不支打呵欠了,还是得撑著看,更且要求加演,毕竟机会难得。
所以剧团总会准备一些「暝尾仔戏」,角色不多、篇幅较短,让演员可以轮流上台演出不同戏码,不上场的人就在后台睡觉养神。
这句戏曲谚语在使用时通常有不同的解释与用法,「看戏的」一般指旁观某一事件的局外人,而「做戏的」则指事件的当事人,每当事件的当事人已经想结束事件,或从事件中脱身,旁观者却反客为主地「推波助澜」、「再生是非」,就称为「做戏的要煞,看戏的呒煞」。这时的当事人,也只能进退两难,哭笑不得地应观众要求,把不愿意延演的戏文,继续加演到观众觉得可以落幕的阶段。
其实,像「社区总体营造」这么庞大的构想,进行到现在,也有点「做戏的要煞,看戏的呒煞」的味道,因为可以「营造」的社区实在太多了,简直多如牛毛,而这些「牛毛」都看到被官方努力「营造」是对社区或个人有利可图的。例如宜兰「玉田弄狮」计划营造成功之后,民间的营造商也跟进,在玉田村盖了一大栋名为「玉田市」的高级住宅供售,房、地都涨价了。
于是这些牛毛都期待官方能如希腊剧场的「机器神」(deus ex machina)(注)般降临来「营造」自己,奈何神力有限,顾此失彼。本来只是一台小小的宫廷戏,应该见好就收,余韵无穷,怎奈成效「过彰」,「看戏的」嗷嗷待哺,只好硬著头皮,继续「营造」了!
(注:「机器神」是传统希腊剧场演出中常用的剧情处理手法,毎当剧中人物的困境无法解决,总会以一部布景机器带著饰演天神的演员降临剧场,使困境得以解除。由此,在现代剧场的表演中,常将突兀不合理的结局戏称是「机器神」降临。)
文字|游源铿 兰阳戏剧团艺术总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