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门」的舞蹈不会只是单纯地扭动身体,它永远肩负使命、传达讯息、舞以载道。然而「无关四月」有的却只是以身体为主体,让身体在主题、故事、情节之外重做主人,不再为文学、历史服务。
《无关四月》
4月11〜13日
台北皇冠小剧场
在今年二月份林亚婷曾以「后云门」(Post-Cloud Gate)一词向全世界介绍「云门」之外的台湾现代舞发展状况(编按),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后云门」一词的出现在海内外算是头一遭。
林亚婷所写的文章主要是配合去年五月份德国阿亨市路特维美术馆(Ludwig Forum)举办的台湾艺术节所做的报导,该文选用「后云门」一词做为文章的标题,是因为受邀的五个团队中除了「临界点」之外,其余四个团队「当代传奇剧场」、「光环舞集」、「太古踏舞团」与「台北越界舞团」的负责人和主要舞者皆系出「云门」,为「云门舞集」的第一代舞者。
当然,「云门第一代舞者」、「自立门户后创立舞团」、「同时受邀参加海外一个名为『台湾』的艺术节」,在这些因素总合的时空脉络下,「后云门」一词的使用可说无可非议之处,如果「后云门」一词让人对二十年来台湾现代舞的发展,直接与「云门」的传承关系做了正当的联想当然也不会教人太过讶异。
但稍微细心的人不难发现,八〇年代之后台湾新兴的现代舞团其实为数不少,且风格迥异、各有师承。除了以「传承」作为考量因素之外,「后云门」是否可以有其他角度的解释呢?看完古名伸和苏安莉「无关四月」的演出后,我得到了一些起启示。
合理性的暧昧与模糊
「无关四月」的演出中《无人之地》与《三十的一些事》为苏安莉的作品,前者是舞者独自在风中与未知的对话,后者则运用两把椅子做为道具讲述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在《无人之地》的开头,蹲地、垂开双手的舞者在逐渐站立后,于胸前将双手形成包括「心」形在内的各种手势,站姿、手势、平顺的精力,和后来在风中不断进退、跌落、失衡的姿势精力造成明显对比,适切隐喩了编舞者诉说心事的意图,整支舞有细琐的情感。
然而若细究舞句段落铺陈的主题与发展,其合理性却稍嫌暧昧模糊了些,叫人不易跟随动作所传达的讯息。
在《三十的一些事》中,两人之间的关系、与椅子的互动也有同样的问题。巧的是,《无人之地》与《三十的一些事》的空间运用也非常类似,两支舞都仅运用了左舞台,其中《无人之地》可能是为了制造迎风拂面的飞扬感觉,而必须屈就电扇的区位,在「有风」的区域内舞动,但是实际的效果却缺少了「无人之地」该有的空旷感。
第二段:灯亮时,这位白衣女子在左舞台中后区,双腿张开的蹲姿使她看起来像是坐在椅子之上,这个姿势却在她转身滚地之后现出它设计巧妙之处。原来躱在她坐姿背后的是另一位身穿浅绿连身长裙舞者──白衣女子的另一面,这另一个「自己」在白衣女子转身落地的同时,巧妙地「长」了出来。整个第二段的空间运用以中区舞台为主,在舞者没有进出场的情况下,交代两人实为一体的事实,最后白衣女子将绿衣女子遗弃于左舞台前区,独自进场,为第三段的关系辩证埋下了伏笔。
第三段在白衣女子扑朔迷离的进出场之中,将空间感由第一段的「线」和第二段的「面」扩大延伸为一虚实交织的时空,点出了白衣女子亟欲抛弃自我和绿衣女子紧紧依附的双向辩证,透过两人「合、分、合」或「分、合、分」的A-B-A双人舞形式淸楚地传达出来。
最后,亟欲抛弃对方的白衣女子倒卧舞台中间,绿衣女子却在这时淸楚地重复了第一段当中隐喩「抛弃」的主题动作「回带般的双手甩裙倒退,然后以弧形路线隐入渐暗的灯光中」,为两人实为双面一体的关系划下诗般的句点。
十年创作历程的展现
古名伸的作品为《白色百合》《越过屋脊》、《无关四月》。
《白色百合》第一段:身穿白色连身长裙女子由右舞台前区横向出场,短暂的转身踢腿后,如回带般的双手甩裙倒退,然后以弧形路线在渐暗的灯光中隐入右舞台中区,这段人物出场介绍,淸楚地交代了人物的个性、心情。
是谁抛弃谁?我们能抛弃什么?真正的抛弃是否只能是来自遗忘?《白色百合》整支舞蹈都为自己/自己之间这份抛弃/依附的关系辩证做了细致的描绘。透过三段式结构设计将「自己与自己的关系」以隐喩方式述说,结构相当严谨。然而若与《无关四月》相较起来,《白色百合》除了一些身体语汇令人感到眼熟之外,这十年前初编的作品也看得出编者的攻于心计与凿痕,古名伸于节目单上所写的创作历程吿白实为相当贴切。
纯感官的实验
古名伸的另一支舞《越过屋脊》,舞者从头到尾躺在地板上「跳舞」,以背脊蠕动配合默剧般的手脚姿势顚覆观众的水平视野,在将观众带领至空中的同时也创造了「躺著跳舞」的神话,是一支有趣的小品。
《无关四月》就随性得多了。称它为结构即兴实不为过,其结构方法也就是游戏规则,是由观众任意于十来卷录音带中抽出四卷做为当晚演出的四段音乐。前两段音乐分别由一名舞者和椅子即兴演出,同时,另一名舞者则不断地搬出椅子营造提供即兴演出的新空间。整个舞台在音乐进行了两段之后便充满了各式大小、奇形怪状、质感互异的椅子,两位舞者便在第三段一起与满场的椅子互动、即兴演出。最后,第四段出现一名带著收音机与咖啡壶的女子,在现场收播的收音机声下,当场便煮起了咖啡,还不时地转换频道。当空中满溢咖啡香时,场中的双人即兴舞蹈也悄然地结束。
好一段纯粹的肢体即兴演出,如飘溢在空中的咖啡香味那般纯粹。撇开情感、表达、敍事、角色扮演之后,我们只看到原原本本、最真实的肢体,在空间中的精力强弱、速度快慢,配合椅子变换无穷。这也就够了,舞蹈原是不需要思考的,它应该是纯动力美感的感官经验。
古名伸曾是苏安莉大学时期的老师,「无关四月」的搭档演出多少有点提携后进的味道,虽然两人的作品好坏高下一见便知分晓,不难判别,但这也为「提携后进」做了合理的注脚。无论如何,两人的身体与创作方向仍让我联想到「后云门」一词,为什么呢?
无关四月、无关历史
在《白蛇传》、《薪传》、《红楼梦》到《九歌》这些「云门」一再重演的经典中,我们不难发现其中无一不是与历史、过去、传统文化相关的国家民族大敍述。「云门」的舞蹈不会只是单纯地扭动身体,它永远肩负使命、传达讯息、舞以载道。然而「无关四月」有的却只是以身体为主体,让身体在主题、故事、情节之外重做主人,不再为文学、历史服务。《无关四月》一舞中,古名伸和苏安莉甚至抛弃「表演」、「表达」,不再企图借由扮演角色来形塑有别于现实的时空,观众却也因此而得到另一种不同以往的时空感。
新字眼的出现总是让人眼睛发亮,特别容易引起关注,先不管「后」字的确切定义该如何,是延续也罢,是断裂也罢。对我而言,「后云门」一词的出现至少淸楚地召示了标举现代主义大旗起家的「云门」在台湾现代舞的龙头地位,以及为林怀民与第一代舞者开枝散叶后的传承关系做了淸楚的注脚。而「无关四月」的演出也为「后云门」一词提供了另一层思辨的可能。
文字|洪诚政 舞蹈工作者
编按:
“POST-CLOUD GATE-Taiwan Art Festival at Ludwig Forum in Aacher”/林亚婷著Ballet International 199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