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踏从诞生那一刻,就不可避免地面对内容与形式的辩证,步上了形式化的命运。
《死者之书》是一出将丑陋、暴力「形式化」、「美化」的舞剧。
大骆驼舰《死亡之书》
5月6、7日
台北国际会议中心
继白虎社、山海塾之后,大骆驼舰终于来台表演。驱车前往国际会议中心途中,天空下起倾盆大雨,雨势如洪水劈天而下,来势凶狠恍若天启。
这雨,为台北带来了末日般的异象,虽可怖,其充沛的能量却教人莫名欣喜。然而,再大的雨也洗刷不完都会丛林累积的文明抑郁,我心想,不知待会的表演《死者之书》,能否为我冲刷文明抑郁,来一场确实的原始之旅。
血脉贲张的开头将观众带出时空之外
舞台被一架巨型天平一分为二,秤上一边是沙、一边是水。舞蹈开始响起震耳欲聋的「音乐」。警铃和螺旋桨起降声杀辣而出,配合冷酷的后工业之声,开始即制造了慌乱的高潮。三位身涂白粉舞者,分别穿著红、蓝、黄短裤上衣,镶嵌不锈钢铁环。他们一字排开,分别站立于三个约半公尺高的方台上,在三束红、蓝、黄灯光的照射下,诡谲地扭动身体,像是表演仪式的祭师。
左舞台一面延伸至观众席的伸展台上,一群全身赤白、几近全裸的舞者。在三位「祭师」的号召下,他们从地板缓缓蠕动,高低起伏,表情恍惚,他们重心下蹲,下盘扭动,纷纷移动背对观众蹲跪数行。失序慌乱中,祭师们张牙舞爪,姿势耸动,张狂地敲打铿铿铜锣,口吹紧张的警哨。
血脉贲张的开头!舞踏特有的狂乱、原始,一种先于理性,先于头脑,先于历史、时间之外的非建构性本质。毫无警讯地,观众便被推入一种骚动混乱,置身于历史之外的时空中。磨赤儿──土方巽第一代弟子,早听说有舞踏暗黑的原味。
反理性、反头脑、反历史、反文明──舞踏美学观的形上信仰。
踏上形式主义的不归路
五〇年代日本战败,广岛屿长崎断壁残垣,废墟尸首横陈。战争让文明毁于旦夕,社会阶级趋于动荡。六〇年代出现学生运动,安保事件及各种游行示威。
土方巽、大野一雄当时认为西方舞蹈无法表现废墟的扭曲身形及郁结心情,他们反其道而行,以向下、向内的身体质地,结合能剧「序─破─急」的节奏,表现出强调内缩、扭曲、重心下蹲的身体,及全身抹白、光头、暴力、性倒错的表演。
反美学、反表演、反形式是当初舞蹈诞生的动力,其外在形式是由内在所主导,它绝对是「忘形」的,亦即是百分之百的表现主义。然而,舞踏从诞生那一刻,就不可避免地面对内容与形式的辩证,进入大剧场「表演」之后,舞蹈更是宿命地踏上形式主义的不归路。
简单举例,山海塾乾净、明亮、剔透的风格,早已背离舞踏原有的暗黑精神,建立了形式主义的精致之美。而永子与高丽则声称他们的东西与舞踏毫无关连,乾脆划断自己与舞踏的脐带关系。其中,虽然还有大野一雄的独舞表演,较贴近前卫、实验的小剧场特质,但比例上显得孤零,而此次的大骆驼舰则据说是少数坚持暗黑风格的团队。
一幕幕的拼贴、庞大而浮夸
但是,开场之后,我发现《死者之书》也难逃舞踏的宿命,不可避免地步上了形式化的命运。标题「死者之书」只是印在节目单上的文字,任人自由联想。巨型天平也仅是当舞者攀爬其上,旋转制造了矫造的高潮,更遑论秤上沙、水的象征意涵。另外,白脸、光头、性到错、扭曲姿势和恍惚表情也都沦为纯形式的符号,其内在原有的反阶级、反人性、反文明、反性别建制、反形式的动力均被掏空,其存在只是建构出另一种形式,为形式服务而已。在狂野的开场之后的,两小时的节目仅是一幕一幕「丑陋的美感」的拼贴,庞大而浮夸。
其实,大骆驼舰的《死者之书》整支舞结构分明、节奏紧凑,段落快慢皆有个章法,是一出很「好看」的舞蹈。然而顾虑观众、为了让观众「好看」,也就是问题症结的所在。五○年代至今将近半世纪的发展,是「章法」、「格式」的完成让舞踏失去了「忘形」的暗黑生命力,走上了形式化的道路。
「反权力」的背后是因为需要「权力」。「反形式」、「反美感」亦然,这是权力吊诡的地方。这也是舞踏一开始即难逃的宿命。《死者之书》即是一出将丑陋、暴力「形式化」、「美化」的舞剧。如今看来,似乎召示了连号称最具有暗黑精神的磨赤儿,也不再能够忠于舞踏的原味了。
文字|洪诚政 舞蹈工作者